唐邵明许久没见他大哥,三言两语打发了同行兵士。“数你们军士营人多,搬这玩意耗去我半条命。”
唐邵平掂了掂上手七八十斤的纸板箱,绷着脸横他一眼:“逞能,下回不准!”脚下健步如飞。
唐邵明心下一暖,不与这刀子嘴理论,屁颠屁颠地跟上昂首阔步的唐邵平,揉着勒红的手心嘿嘿傻乐。
唐邵平左胸口袋缝了块崭新的白布名牌,领子上的星星也金灿灿地多了一颗。唐邵明眼尖看着了,发现这黑旋风大哥短短几日不见竟然升了中校,不过军士营副营长的职衔依旧不变。唐邵明不禁咂舌:“厉害啊,哥,何时升的官?”。
“上月捉了藏本,擢升一级。”唐邵平面上看不出丝毫欣喜,“我倒宁愿去战场上打来。”
唐邵明啪嗒一个立正,笑嘻嘻冲他行礼:“兵不血刃解去围城之急,无论如何,营座威武。”
“再策!”素来一口南京官话的唐邵平猛然冒出风味纯正的湖南土音,笑得唐邵明嘴抽筋。唐邵平一张黑脸泛了红,飞起脚直踹他腿弯:“待说正事!”
唐邵明吃过亏晓得他厉害,身手敏捷躲过去,告饶道:“别恼,我听着。”
唐邵平置气似的憋了半晌不出声,与他进了那回脱裤上药的伤心地,才把沉重书箱往地上一搁。“桂总队长今早来找,报我去考陆大。”唐邵平心事重重,原来是为这事。
黄马褂,绿帽子,这黄绿二字指的就是专事造就嫡系军官的两座军校——黄埔和陆大。黄埔以培养中下级军官为要务,陆大则是高级指挥官的集训地,只要沾上一个,就等于端上了铁饭碗。
然唐邵明听得这事还是禁不住犯起嘀咕。
这军士营里头都是身经百战的军官和老兵,毫无疑问是教导总队战力最强的一个营。把“唐逆”的长子安插在这中央军如此显要的位置上,如今又有意拔擢,虽说唐邵平这些年军功不断,总队长桂永清亦着意栽培,但若没有蒋校长亲自首肯,恐怕没这么顺溜。几年前唐生智还曾带兵倒蒋,如今虽是兵败俯首,吃了他无数苦头的蒋校长也万不像是不计前嫌。架空老子,笼络儿子,这是唱的那一出?唐邵明一时头绪纷繁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权且压下疑窦与他大哥分说。
唐邵明想到当年考陆大未果被同僚气哭的白脖子将军冯玉祥,不禁呵呵笑道:“好事啊,哥。如今正是蒋校长主事,你不是黄埔出身,念了陆大就却真真是嫡系中的嫡系了,往后带兵也方便得多。哦,你考的莫不是正则班?”
唐邵平摇头:“正则班九堂会审,升了中校只需念特别班。两个都是难得很。”
“担心什么,一准考得取。”唐邵明初出茅庐时曾受过他大哥的耳提面命,对唐邵平的实力颇有信心。他心思活络,一下想到了之前老泰山进京时见过的蒋方震,低声道:“这机会难得,或许能托蒋先生卖个面子。他从前是陆大校长……”
“考不取便不念,用不着搞这些劳什子。”唐邵平听得这话,浓眉一紧。
唐邵明挑眉看他:“若旁人都去打点,你也稳如泰山?”
“顾不得旁人,我只知凡事须得磊落。”唐邵平依旧铁板一块,“这事我没打算告诉父亲,你别给我说出去。”
“行,不愧是我哥。”唐邵明笑着往他胸前抚两下顺气,不动声色转了话锋,“你去考,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只管开口。”他晓得唐邵平是个言行如一的,心下也甚叹服,当即决定义字当先充一回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唐邵平见他兄弟终是站在自己一边,顺手往他肩头擂了一锤,“好兄弟!”唐邵平想了想,又道:“我理化不行,你的书借我。”
“想看什么就让芸芝找给你,我那柜子里多得是。”唐邵明念书是把好手,立时爽快道,“若是看不懂,周末我回了家与你一道琢磨。”
唐邵平闻言一愣,没曾想这惜书如命的兄弟竟然改了性子,如此轻易地许了他。
唐邵平的脾气跟石板子似的又直又硬,吃过苦头的唐邵明已深有感悟。这等一板一眼的性子在底下军队虽然吃得开叫得响,往后进了陆大再往上走只怕没这么顺风顺水。念及此处,唐邵明不禁为他大哥抱了一层隐忧。
这天晚上离古德里安的会面时间还有大半个小时,魏将军的私车已经靠上闹市繁华的太平南路。大路口上坐西朝东,立着桂系安老马晓军盖的安乐酒店,出入都是随员甚多的军政大佬,抑或摩登体面的显贵男女,看门面便知是个掷金千贯的昂贵地头。三层小楼探着洋派的精致露台,黄白相间的马赛克墙甚是打眼。
魏唐二人换了便装,一前一后地进去红毯铺设的门厅。侍者前迎,唐邵明尚未开口,魏将军已挑了窗口雅座占下。“吃饭。”
魏将军给自个点了瓶葡萄酒,抬眼瞅了瞅正襟危坐的小副官,指着酒单道:“一杯西瓜水,给他。”那侍者偷眼瞄过人高马大的唐邵明,想笑又不敢笑。
唐邵明立时涨红了面皮,嗫嚅道:“我也喝酒。”
“不准!”魏将军态度强硬,训儿子似的鼻里哼上一声,没理会这三滴不过岗的小把戏。
南京七月正是火炉天,唐邵明跟着魏将军穿戴,衬衣西服都是扣得一丝不苟。不多会,闷了一身热汗的唐邵明就盯着红彤彤的冰凉汁水泄了气,时不时往那瞟一眼。“毛孩子。”魏将军品评半晌,批了这么个精辟判词。
唐邵明又饿又渴,索性厚了脸皮拢起瓜汁,舒舒服服地嘬上吸管,越发像个小兵拉子。
魏将军地头蛇似的霸着菜谱,熟门熟路地叫了彩凤吞燕与几道清淡小菜。他淡淡扫了眼胃口素来不差的唐邵明,又加一道金陵乳猪。
无肉不欢的唐邵明登时亮了招子,感慨魏将军体恤下属,今晚居然要做东道。
这家店的粤菜与西点都是名声在外,报纸上也常登些广告,唐邵明自打穿越还是头一遭进馆子,不由被这些精致菜式勾起满心好奇。
魏将军的鹰勾鼻子在法国蜡烛后头映出跳动的深影,印在那张亘古不变的石佛脸上,两根手指慢慢晃着杯中物。“多吃两口,吃饱了好上路。”
魏将军那个“楼”字说得含混,唐邵明一口瓜汁呛进喉咙。他想着过一会儿古德里安马上就要亲自拷问,心道若是今天晚上穿了帮,这顿霸王美餐说不准还真成了断头饭,于是屏气凝神,静理思绪。
魏将军见唐邵明如临大敌,便把那外酥里嫩的烤乳猪朝他跟前一推,道:“有我在这,古德里安万不会与你为难。不必怕。”
唐邵明这才明白,魏将军这回是特地给他压阵来的。他心里有了谱,折起手帕擦擦嘴角,笑道:“我明白,长官放心。”他给魏将军做事从未出过纰漏,是个有数的。魏将军颔首,未再叮嘱,径直起筷。
这地界商铺林立,洋人本就多见,是以金发碧眼的魏将军并不打眼,可以轻松看一回夜晚的街景。墙上的摆钟还有十几圈要跑,魏将军往后靠了软椅,一双绿眸不知是盯着烛火还是看着火光后的人影。
唐邵明与他相对而坐,就着瓜汁啖乳猪,一口麒麟蛋一口玛瑙羹,一副惬意的餍足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唐邵明身后的雕花楼梯响起皮鞋踏地的利落声响,与那些步沉且粘的阔少显贵们十分不同。
“sehrgeehrterHerrGeneral,ichfreuemicheherlich,Siezusehen.(尊敬的将军阁下,此地得见,三生有幸。)”唐邵明回头,果然见着个金发男子笔直地站在他身后,正微笑着与魏将军致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