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将军一副冷面孔严肃刻板浑然天成,古德里安却是弯眼翘唇打从娘胎里带的自来笑模样。
唐邵明旋即起身,给这位官阶高他四级的坦克之父让出座位,再看那楼梯口,不经意瞥见两个身着长衫软帽的灰衣男子夹着报纸慢慢闪出门去。
“励志社的人,不必理会。”魏将军与唐邵明默契甚笃,不问自答。那二人果然无事似的走到街上,在外头吸着烟来回踱步,观察四周有无异动。
古德里安在档案里见过唐邵明的大头照,灰绿的眼珠聚了焦停在他脸上,待看过片刻,眼中兴味竟越发浓烈。“SiesindOberleutnantTung.(您就是唐中尉。)”
唐邵明中规中矩得答道:“Jagenau,HerrOberstGuderian.(是的,古德里安上校先生。)”
“Tung,SitzenSiesichhier.(唐,坐过来。)”魏将军见他那大个子跟保镖似的杵在古德里安身后,宣示主权似的敲了敲自个身旁的软椅。“OberleutnantTungistmeinAdjutant.(唐中尉是我的副官。)”
古德里安会意一笑,点了点头。唐邵明不欲引起周遭食客的注意,顺从地走到另一边挨着魏将军坐下。
“IssalleBreiauf,inzweiMinuten.(限你两分钟之内把这粥吃干净。)”魏将军见唐邵明束手束脚地闷声坐在椅上,顿时把半碗玛瑙羹往他眼前一拖,顺手拍上他后腰作催促之意。唐邵明服从命令已成习惯,应了一声,开始专心剿灭嫩豆腐似的热羹汤,不理会古德里安审视的目光。
魏将军不冷不热地与古德里安叙了一会旧,见唐邵明吃得饱了,便不再容他多耽,径直送上刑场。
“keinAlkoholfuerihn,fallsSienochprofessionellesAntwortkriegenmoechten.(要是您还想得到满意的答复,就不要让他沾酒。)”魏将军示意古德里安领他上楼,一边带着警告的意味交代那重中之重的使用须知。唐邵明嘴唇动了动,只觉后脖颈子一阵发烧,窘迫的颜色从额角直蔓下去,染了满脸。
“MachenSiekeineSorge,ihrenAdjutantwuerdeichaufjedenFallsehrgutbesorgen.(您且宽心,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好生照顾您的副官。)”古德里安听得出魏将军话里的关切意味,立时当着原主的面大方保证,“SogleichwiemeinenSohn.(就像对我自己的儿子一样。)”
魏将军以退为进毫不放松。“IchvertraueIhnen.(我信你。)”
古德里安避其锋芒,彬彬有礼地起身告辞,与唐邵明并肩上楼,消失在魏将军的视线之外。
“HerrOberleutnant,seinSiesicher,dassichnichtsbesondersmachenwuerde,dahabeichnureinigeFragen.(中尉先生,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想问几句话而已。)”
古德里安嘴上这般开释,一双笑眼里却是饱含深意。唐邵明有魏将军打气,此番已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定下心神看着眼前的笑面虎:“Allesklar.(明白。)”
待到上了三楼拧开左首的亮漆木门,扑鼻而来却是不寻常的浓郁酒香,似是以性烈闻名的伏特加。
两个高大威猛的副官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将那摔碎的酒瓶子毁尸灭迹,见得门开,不约而同抖了牙关。古德里安看到这情景,眉尖紧了紧,往那生着栗色螺蛳髻的少尉屁股上精准一踢。“Raus!(出去!)”他将两个闯了祸的败家手下轰进侧厅,顺手嘡啷一声上了锁。
这屋里顿时只剩下他与魏将军的小副官。
唐邵明顺着他的指示往沙发尽头正襟危坐,不多会便叫地上蒸腾的酒气熏得头疼,解了领扣伸长脖子往窗口靠。
古德里安看在眼里,没有叫人收拾残局的意思,反倒挨着魏将军的宝贝疙瘩坐过去,堵了上风口。他从档案袋里摸出一沓图纸,操着一口爽利鸟语开始切入正题:“中尉先生,你们的调校方案很特别,我很有兴趣。”
唐邵明觉得此时无论谦虚还是解释都会越抹越黑,索性淡淡一笑,学起唐绍平的榜样给他来个惜字如金:“谢长官抬爱。”
“大小改动四十余处,这新车造出来与一号战车再无半点相似。”古德里安并不隐瞒心底想法,“这等精密图纸你们决计做不出。与我说实话,这资料从何而来。是苏联人的,还是美国人的?”
“看来那边已经赶制出了新样本,而且效果不差。”唐邵明如何肯将那完全能把人活活吓疯的真相吐露出来,面不改色地看着古德里安与他对峙,“听闻您精研各国战车多年,自然十分清楚无论是美、苏,还是欧洲各国,他们的坦克都不是这条路子,而且决计不及它好用。”
古德里安忽而笑了,在唐邵明膝上敲了敲,“所以我才好奇它的出处。武器局已经测试过这辆坦克,不得不承认它的性能好得离谱。现今英国、捷克和苏联最强的坦克都不是它的对手。若非塞克特将军亲口确认,我很难相信这东西出自一个没有战车设计经验的人之手。”
“有没有经验不重要,关键是您看到的这东西造得出来,而且比原先的一号战车更有用。您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份图纸的价值,这也是国府签约的诚意。”唐邵明见古德里安毫不留情地出手戳他死穴,赶紧把他往生意上引。
“中尉先生,您不是国民政府的军人,按照军籍档案的记载,您效忠的对象应该是德意志国防军。”古德里安不好糊弄,知他绕弯,竟越发凶狠地穷追猛打,“若是有人将此事上报,军事法庭应该会对您的经历很感兴趣。”
古德里安这招敲山震虎来得凶猛,想教他立刻服软。
可惜唐邵明不是从小被吓大的,登时一本正经地与他见招拆招:“顾问团来华协助整军是受国防部和冯•兴登堡大总统的委派,总理先生也签发了外交通行令,多年来一切都是奉命行事。我是魏采尔将军的副官,长官的命令断没有违拗之理。去税警总团调校战车也有塞克特和魏采尔将军亲自签发的手令留底,随时可查。这图纸是我任务期间为协助整军而作,说起来也只是奉行国防部的命令,与施泰因上尉他们助税警总团练兵并无二致。”他把魏玛政府从大总统到国防部的大小官员尽数牵扯进来搅成个烂摊子,先把自个的责任一丝不留撇了干净,再抛出饵来吊古德里安胃口,“可惜啊,要是被捉去坐牢挨了枪子,有些东西恐怕就再也见不得天日了。而且,我也无法保证那些没人稀罕的小东西会不会流落旁的地方生出祸害。”
古德里安不曾想这状似老实的中尉气焰半点没矮,居然还毫不客气地与他互摸底细,一副打蛇随棍上的狡猾态度,着实大胆。待听得最后一句,古德里安却是瞳孔一缩,长臂微曲从后头环住他肩膀,往那厚实的皮肉上头揉捏几把以示亲近。“难怪魏将军这般宠你,中尉先生果真有趣。说罢,您还有什么东西藏私?”
唐邵明学着古德里安的笑模样,有了几分反客为主的味道。他舔舔嘴唇,看着桌边的玻璃杯,道:“上校先生,我想喝口水。”
刚刚与古德里安唇枪舌剑的工夫,唐邵明毫无知觉地将那夹着浓烈酒精的空气一口口吸进肚里,脖子根渐渐生出热哄哄的感觉,分外想要喝水。
古德里安见他这副模样,想起了魏将军恰才托孤似的叮嘱,眼角的弯纹直漾到眉梢。他看着身旁连喘气都粗了几分的高大青年,不敢置信此人闻到酒味都能勾起醉意,只得叫他自便。
唐邵明中规中矩地道过谢,往那杯里添了水,仰脖便饮。
这水味道好得很,带着丝特殊的甜味,竟是分外地熟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