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虚与委蛇
作者:阿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61

杨芳楷的家在金沙镇的西街,又称南北大街。这个大街的名字听起来似乎有些平淡无奇,既没有儒家文化所推崇的弦歌雅意,也没有望其名而知其盛的兴隆之象;可是,它却是金沙镇最早也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

在这条商业街的两侧,有专门从事商业买卖的商号,也有前门后店的工商作坊;有从事金融流通的银号,也有赶脚拉车的车行。售卖日用百货的,售卖粮油肉蛋的,收购土特杂货的,出售洋布洋具的,应有尽有。

殷墨翰在头前带路,引领着伍代雄介、黄省三、董祥荣等人沿着镇中心大街一路向西走。沿途所见,只见店店关门,家家闭户,买卖商号没有一家是开门营业的。在大街之上,除了有日伪军的巡逻兵游荡之外,几无行人。

这种市场凋敝的现象引起了伍代雄介的注意。他理想中的王道乐土可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一边走着一边观察,越看心里越发毛,越看心里越长草。禁不住向殷墨翰等人叨咕道:“这样的,不行的,要让商户良民都开业!”

殷墨翰见他还关心这些事情,便锋芒内敛地应道:“现在兵荒马乱的,天天都在打仗死人,人们连命儿都顾不上来,谁还有心思来做生意呀;要恢复也得等慢慢安顿下来再说!”其意无非是在暗示兴业旺市之事的艰难。

“这个事情还是太君您看得远,大大的有先见之明!”黄省三凑到伍代雄介的脸儿上舔腚似地谄媚道,“多亏了太君您今天着力地约束,没有让皇军的轰炸机到处狂轰乱炸,要不然的话,这满大街就都炸成了瓦砾场了,现在有房子在有人在,往后的生意就好恢复多了。”

这件事情本来是阎康侯率先提议的,现在让黄省三这么一讲,好象他竟是为伍代雄介首倡此明智之举的贤人,不由得让深知内情的董祥荣大生‘五十步笑百步’之感。董祥容虽然也想尽心尽力地做个驯顺的好奴才,却没有他这样曲意逢迎溜须拍马的本领,相较之下自叹弗如。

金沙镇的中心大街东西长有十数里路,从位于镇区东部的县政府至南北大街也有六七里路,几个人慢慢腾腾地边看边说边走,走了有大半个钟头才来到了十字路口的拐弯处,向右一拐,便来到了杨芳楷家的大门口。

杨芳楷家的大门口座西朝东,门楼修得古朴庄重,高大齐整,里面是一个阔大的四合院。大门闭得严严实实的,在大门外一个人影儿都不见。殷墨翰倚在门框上敲了半天门,才有一个家人模样的人开了个门缝探出半个头来。

开门的是杨府的管家,一见当头站着的是殷墨翰,轻声问道:“哎呀呀,是殷会长呀,这大街上都乱成了一锅粥了,您怎么还敢出来呀?”

殷墨翰向后一闪,解释道:“日本的伍代太君要来拜访杨先生,不认识家门口,让我给领来的。你去给通报一声。”说着,又向那管家递了个眼色。

那管家初时面有难色,见到殷墨翰一个劲儿地向他示意,又见其后面跟着一个挎着洋刀的东洋鬼子,还有两个端着步枪的日军士兵和一个全副武装的伪军军官,怕惹出乱子来,就一溜小跑地跑回到院子里报信去了。

几个人在院子外面等了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就听得院子里响起了噔、噔、噔地脚步声,然后吱呀一声两扇大门就给打开了。杨芳楷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抱拳拱手道:“不知贵客驾到,失迎,失迎!快,快,快请到寒舍奉茶一叙!”

伍代雄介见到杨芳楷这样客气,也学着中国人的样子拱了拱手:“在下不请自来,多有冒昧,还请杨先生海涵!”

大家都是老熟人,相互在门口寒暄了一阵子,便都随着杨芳楷走进了院子里。不等关门,随后跟来的两个日本兵就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门口给站上了岗。

杨府的客厅设在一栋坐北朝南的大瓦房里,中间三间通成一个大客厅,左右两边各有一间耳房,大客厅是用于日常会客的,小耳房则是用于贵客和家人议及机密大事的。大小客厅里摆放的都是古色古香的红木家具。

杨芳楷把伍代雄介、黄省三、董祥荣、殷墨翰等人引进大客厅坐定以后,复又寒暄了一番,吩咐家人奉茶,然后问道:“不知各位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是这样,”殷墨翰接口道,“这一次伍代太君率领着皇军和皇协军进驻咱们金沙镇,是计划长期扎下去了;为了把咱们这里建成皇军治下的王道乐土,还要把县、乡、村三级政权组织尽快建立起来。这样一来就需要选拔一个县长,我们大家推举了您,伍代太君就是为了请您出山辅助前来相访的!”

杨芳楷愕然道:“新海县的县长不是早就有了么,有阎三爷这样出类拔萃的栋梁之才主政,怎么又要请我出来当这个县长?岂非笑谈!”他不知道阎康侯受伤及县长需要易人的情况,所以感到惊奇。

“杨先生有所不知,”黄省三叹道,“我们阎三爷今天在半路上负了重伤,至今生死难料,已经不能视事。若其不然的话,就不给您来添这个麻烦了!”

杨芳楷本来对阎康侯就并没有什么好感,尤其对其入主金沙镇的行为逆反心理很强,可是出于人之常情,还是感到有些伤感,于是跟着感叹道:“真是天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呀,怎么说负伤就负伤了呢?真是的!”

接着,他把话题一转,嗔怪道:“你们三位老兄这是谬抬于我,我又哪儿是块当官从政的料!况且事务繁杂,我连自己的家事都照应不过来,又哪里还有余力来应付这些官场上的事情。这些情况三位老兄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这样来推举我,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在这乱世之秋,杨芳楷是不愿意介入政局纷争的,当初景元甫、许耀亭等人动员他出来担任抗日救国会的主任他就没有答应,推脱不过才作了个挂名的副主任,怕的就是一旦陷入其内就成了*的牺牲品。现在殷墨翰等人又要把一顶不大不小的汉奸帽子扣到他头上,他岂能就范!

伍代雄介在一旁听着,见杨芳楷一味的推辞,便开口套上了交情:“恕在下孤陋寡闻,不知杨先生竟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学界前辈,实在是多有失敬!”说着又抱拳拱了拱手,礼问道:“不知前辈在我国就读于哪所学府?”

他这话是用日语说的,黄省三、殷墨翰、董祥荣三人都是土包子,对日语都是一窍不通,听来就象是在听鸟言兽语,只闻其声不懂其意,便只好舍弃耳朵的功能不用,专门动用眼睛来观察二人的表情以判断事情的顺逆了。

伍代雄介只所以要把杨芳楷称为学界前辈,是从年龄的差距上来定论的。时下杨芳楷正值中年,而他自己时年不满四十,不用问当是前辈无疑。由于日本的大和民族是个特别讲究资历资格等级差别的民族,以下敬上自当其礼,故而他的话讲得很是客气。

杨芳楷见到伍代雄介已经揭了自己的老底,便知道是殷墨翰、黄省三这两个耳报神的事,他也并不为意。这都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更何况这还是他欲赖以在日寇的铁蹄下挣扎的仗持,他还生怕日本鬼子不知道呢!

眼下一见伍代雄介问及此事,杨芳楷便平静地应道:“唔,敝人是在贵国东京帝国大学读的,和张资平先生是同期,只不过他读的是地质学,我读的是经济学,不是一个专业啦!”

他之所以要把张资平给抬出来,一是张资平是一位留日学生中的名人,又是个社会名流中著名的亲日派,不过是“为了打鬼借助钟馗”耍得一点小把戏,好让这个登门上来的日本鬼子有所顾及,不要威逼过甚。

他之所以要这样刻意来造势,是要告诉伍代雄介知道,他在日本也是有些关系背景的。若其不然的话,他大可以把与张资平同期留学大名鼎鼎的郭沫若和郁达夫等名人也给搬出来卖弄一番。

他这一招果然生效,伍代雄介的讲话语气便显得更加热乎了一些。连声赞叹道:“很了不起呀,帝国大学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高贵学府,不是名门世家的子弟是很难窥其门径的,杨先生又是留学生,就更加的了不起了!”

接着,他便单刀直入地把话转入了正题,规劝道:“既然有了这层关系,那杨先生就更应该出山来给我们来帮帮忙了。说来咱们也不是外人,我们大日本帝国虽然现在自立为一邦之国,也大都是华夏血脉的子孙,我们的先人就是从你们这里出发东渡日本列岛的,亲不亲故乡人,看在老祖宗的份儿上,这个忙杨先生也是该出来相帮的!”

他这话说来虽然有些牵强附会,多少还是有些根据的。在此之前,金沙镇就是盐山县的属地。而秦始皇执政时的方士徐福就是从盐山的千童镇带着五百童男和五百童女由大口河下海东渡日本的。汉高祖刘邦为纪其事曾在此置千童县,其后北魏时期又建碑刻文以铭盛举,至今开化寺的千童碑及碑文尚在。

在那时,日本人烟稀少,文化落后,还处于母系氏族社会时代。所以,好多日本人视徐福及东渡日本的童男童女为自己的祖先,并视盐山的千童镇为自己的祖籍,这也是不足为奇的。当然,这其中也有日本军国主义者刻意打着“打回老家去”的旗号为其侵略行径寻找借口的缘由。

为了保障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万贯家财不受损害,又避免给自己戴上一顶汉奸走狗的帽子,杨芳楷只得虚与委蛇。于是他神色一肃,俨然应道:“提起这一层来,咱们之间的关系就不用细说细讲了。按道理来讲这个忙我是应该来帮的,只是我一来是不胜其任,二来是的确有自己的难处,还望伍代君多多见谅!”

他用心观察着伍代雄介的反映,又接着说道:“伍代君有所不知,就从眼下的情况来说,在天津、北京、上海、济南、青岛等城市都有我的公司和生意,为了打理这些公司的生意我已经是忙得不可开交,弄得焦头乱额,实在是没有精力来从事其他的政务活动了。据我所知,伍代君府上也是个搞实业的大家族,如果让尊兄由介君弃商从军或从政怕也不大适宜吧?”

他这话一说出口,说得伍代雄介心头一惊:伍代家族是日本大正天皇年间的爆发户,虽然比不得三井、三菱这些老牌的大企业集团,也是屈指可数的康采恩式的大企业,名扬日本列岛。杨芳楷在日本留学期间正是伍代家族事业发展的上升时期,若其对伍代家族有所耳闻当是比较正常的;而其说起伍代家族的掌门人来竟是如数家常,这就让他不得不惊奇了!

听了杨芳楷的一番话,伍代雄介不由得肃然起敬起来,裂着嘴笑道:“想不到杨先生对我们伍代家族这么熟悉,咱们还真是有缘分呀!”

杨芳楷笑道:“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贵府上是搞实业的,我在贵国留学是学经济的,去贵府上的石油公司和钢铁厂参观学习是常有的事儿。我还有幸听过尊兄给我们讲演呢,只不过我那时只是个穷学生,无法结识罢了!”

——忧惧背祖做国贼,虚与委蛇借钟馗!欲知后事如何,请见下回分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