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过辰时,东方已是朝光奕奕,不过沉睡了片刻的皇城又熙熙攘攘地热闹起来。
宽敞的京道旁鳞次栉比的屋宇商铺纷纷开门迎客,街头小贩的吆喝声一声高过一声,夹杂着或粗或低的讨价声,飘荡在清晨的空气中。
皇城二十余里外一条浩浩荡荡的商队缓缓向前驶去。
为首的马车上竖着一面旌旗,随风飘动间隐约可见一遒劲雄浑的黑体大字——裴。
时至正午,车队已入城门,过往拥挤的人群瞧见为首的车辆皆侧过身来让出车道,目光从车头探向身后一辆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有好奇,有惊叹,更多的则是羡慕。
行驶了月余的车轱辘缓缓在一处停下。
马车一侧雄伟壮观的府邸建筑坐落连片,气势恢宏。朱红雕漆大门外两座高大威武的石狮各司左右,气派非常。上等名贵楠木所制的匾额上镌刻着烫金大字——裴府。
此时,裴府外早已站满了在此等候多时的众人,焦急地翘首张望着。
目光所及处,道路尽头缓缓驶来挂着自家府邸旌旗的车队,皆纷纷激动不已。
“回来了!回来了……”
“夫人,您看,少爷终于回来了!”
众人口中的夫人一身精简却又不失庄重的赭色绸衣,常年保养得体的面容上已是泪眼婆娑,双手激动地攒在胸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已行至府前的马车,仿佛已经看了马车内所坐之人。
一旁一直细心搀扶着夫人的玲珑娇俏的丫头莞儿见夫人急切的模样,自袖下取出一块儿素帕体贴为夫人拭去眼角的泪花。
“夫人莫哭,一会儿少爷看了您这样子该要难过的。”
“对!对!不能哭。我呀这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为首的华盖马车一角的帷裳被轻轻掀起,紧接着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男子白衣翩翩卓立于马车前,风姿特秀,眉目俊朗,周身清爽,丝毫不见漫漫长途该有的疲惫倦意。望向众人时嘴角勾起一抹温润的笑意。
正是三年前外出游历归来的裴府少爷——裴翊。
眼见少爷走来,人群里小丫鬟们纷纷低眸,掩饰羞红的小脸,却又忍不住悄悄抬头多瞧几眼她们愈发俊朗的少爷。
霎时间众女眷的心都如同那调皮的小鹿,四处乱跳。
“娘,孩儿回来了。”
裴翊并步行至裴夫人面前,眼眸微红地看着母亲,语气里些许哽咽。
裴夫人颤抖着双手,轻轻抚上儿子的脸庞,刚擦掉的眼泪重新涌了出来。
打量了良久,嘴角微张,有太多的话要说,却堵在了喉咙中,最后都化作一句心疼。
“瘦了……”
裴翊蓦地拂过衣摆,双膝跪地,郑重地向母亲磕了三个响头。
裴夫人急忙拉起儿子,从丫鬟手中接过锦帕替儿子擦着泛红的额头,心疼地责备。
“这是做什么!”
“娘,孩儿不孝,这么久都未能在您身边侍候您。”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裴夫人哽咽地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味地打量着儿子。
回忆里身形羸弱的少年,经过三年时间的打磨,如今已是身形挺拔,气宇轩昂的男子汉了。
可如何变化,他仍是儿时依偎在她怀中的孩儿童。
她的翊儿,终是长大了。
裴翊接过丫鬟手里的披风,细心地替母亲披上。
“娘外面风大,我们进去吧。”
“好,娘呀,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菜,一会儿可要多吃点,非得把你瘦下去的都补了回来。”
“那孩儿一定通通吃完,不辜负娘的心意。”
母子俩又寒暄了一会儿,裴翊蓦然记起此番回来最主要的事。
“对了,娘。爹的病怎么样了?信中说爹已卧床数日,今日还是很严重吗?”
裴夫人听儿子一问,脸色微微不自然,眼睛不愿与他对视。
“你爹他……”
裴翊有所狐疑,娘的神情似乎不太对劲,倒也不是悲伤……
身后传来林管家的一声似有若无的咳嗽,再看看众人的反应,顿时心中了然,眉目舒展。
“娘,我们先去看看爹吧。”
“好……”
裴翊转身朝林管家叮嘱。“林叔,外面这些货物就麻烦您了。”
年过五旬的林管家鬓角已生华发,精神劲却是十足,眼角折起几道深深的褶子,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家夫人和少爷。
“少爷只管好好休息,这么多天的舟车劳顿怕是累坏了。”
裴翊朝管家点点头,回过头又看到母亲悄悄拭泪。
“娘可别再落泪了,不然明儿个眼角生了皱纹就不好看了。”
裴夫人一听这话倒也不再落泪了,怪嗔道。
“出去三年,竟学会拿你娘来打趣了!”
裴翊拢住母亲的肩,缓缓向府内走去。
“娘在儿心中永远最好看。”
“就你嘴贫!”
嘴上说着,裴夫人脸上明显笑意更甚。
身后一众下人也乐了,自从三年前少爷外出游历,就不再见夫人这般高兴了。这下可好,少爷回来了,偌大的裴府又恢复了昔日的热闹了。
“老爷……老爷!少爷回来了!现在正朝这儿赶来呢!”
闻言,正翘着二郎腿悠哉地坐在卧房外堂品茶,嚼着糕点的裴老爷急忙扔掉手中的糕点,胡乱地抹了抹嘴角,起身跑到床榻上躺下。
又想起了什么,着急地对阿绪吩咐道。
“快!快!把那条绑带给我拿来!快!”
“老爷,在哪儿呢?”阿绪茫然地挠挠头。
“就搁在外间的桌子上。”
“噢,老爷,我找到了!”
将将行至卧房外,便听见裴老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裴夫人看了儿子一眼,神情不自在地笑了笑。
身后的莞儿和几个丫鬟身子不住地颤动着,埋下的脑袋分明是在强忍着笑意。
早上还生龙活虎地与隔壁萧二爷对弈,为一子争执不休的老爷此刻却如同病入膏肓的病人,躺在塌上痛苦呻.吟。
裴翊扫了眼桌上还冒着滚滚热气的碧螺春和盘中剩下的小半块桂花糕,唇角微勾,眼底划过一丝笑意,抬步入了内室。
床榻上裴老爷仅着寝衣,身上盖着条锦被,苍白着脸色,额前束了根素白带子,眼皮搭拢着,微张的嘴中不时地发出□□,再加上鬓角流下的汗珠,仿佛真已沉疴多时。
“爹,不孝子回来给您请罪了。”
裴翊沉沉跪下,向床榻上的人磕头请罪。
裴老爷眼帘一掀,望向所跪之人,眼里满是惊喜。
“咳咳,原来是我儿回来了……”略显吃力地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招了招。“来来来,翊儿,到跟前让爹好好瞧瞧……”
裴翊起身坐到床榻旁,帮父亲身后垫了几只枕头让他坐立起来。
又是几声咳嗽,裴老爷伸手拍了拍儿子已然挺拔的肩膀。
“三年不见,我儿长成了不少呀!”
似是感叹,似是遗憾的话语,一旁多愁善感的裴夫人又抹起了眼泪。
这三年里,她整日里提心吊胆,担心翊儿没吃好,天冷了衣服有没有穿足,在外会不会遭遇什么意外,这个月的信为何还为未到……
看到儿子平安无事地站在她面前,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爹,请大夫来过了吗?”裴翊不经意地开口,鼻子轻轻地在空气中嗅了嗅。
“怎么这屋子里没有药味,莫不是几日还未用药?”遂转身对一旁的阿绪吩咐。
“去把药拿来,我来喂爹喝完。”
“这……”阿绪为难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老爷好着呢……哪里来的药呀!
“咳咳……咳咳……”
咳嗽声再次响起,裴老爷这才觉是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趁着弯腰咳嗽的功夫朝夫人使了个眼神。
裴夫人走上前,轻轻地替老爷拍着胸脯顺气。“大夫说了,你爹这是心病药不管用,现下你也回来了,总归会好的。”
“是呀,咳咳……爹这是思儿成疾。”
“要不,还是再请大夫看看吧,也好让娘和我放心。”裴翊作势起身,被母亲拉住。
“对了,娘想起大夫还说过,你爹这病要静养,况且你这舟车劳累的,赶紧去洗漱一番歇息歇息啊!”
“可孩儿不放心……”
“呼~呼~”床榻上传来震天的呼噜声,侧目望去,裴老爷已经入睡。
“既然你爹睡下了,明日再看也不迟,你去洗漱洗漱吧。”
“那……好吧,爹您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嗯,去吧……”
裴夫人与裴翊刚一出屋门,阿绪便匆匆进房通报。
裴老爷一掀锦被,飞快地从床榻坐了起来,摇着蒲扇去去热,哪里还有方才的病气。
阿绪犹豫了一会儿,小声嘟囔道,“老爷,这样不太好吧?您看少爷刚刚多愧疚呀!要是让他知道您……”
是装病,少爷他……
就连他也是半月前回来才知晓,当初火急火燎送信来说老爷病重,惊得少爷让他先回来,他随后就启程,没想到老爷是装病!
不过……他怎么觉得少爷早知如此,否则当日也不会让他先行?
“那就不让他知道。”
裴老爷微呷一口茶,轻飘飘地说到。
儿子回来了,他就可以撒手不问生意事了。
想想今后吃茶、逗鸟、听小曲儿的日子都觉得悠哉悠哉呀!
裴老爷裴裕充,年轻时曾是琼州粮仓的小小巡查,当年还不是当今圣上的平阳王起兵攻城,大军攻下皇城,手刃前君主也就是他的皇兄后,各地方官与驻军纷纷四散而逃。
当地百姓乘乱打开仓库,抢走了金银财宝,唯独粮仓无人问津。
有先见之明的裴裕充请人在家中挖了很多地窖,将粮食用马车偷偷运到家中地窖。
平阳王称帝后,派人清剿前朝余党。战争持续了三四年,土地荒芜,粮食弥足珍贵,裴裕充便靠这些粮食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富豪,遂举家迁徙皇城,在皇城的景秀山下建立了裴府。
二十多年来裴府商业版图愈扩愈大,成为了天下富甲一方的大户。
若论财富,无人出其左右,可谓富可敌国。裴府每年所交纳的税金与财物珠宝也足以养活大半个朝廷,其富裕之度连朝廷都要忌惮三分。
正值秋高气爽之际,亦是一年中粮庄最忙之时。
粮庄内数十个伙计赤着胳膊露出健硕的肌肉,忙忙碌碌地搬运着昨日新到的一批粮食,为即将来临的寒冬做准备。
冬天来了,这皇城内的粮食只怕又得应急了。
“这儿再来两个人!”
“仓库里的屯粮记得晒晒,莫要生了霉气……”
林管家站在石阶上沉声嘱咐着伙计,人虽年迈,声音倒是雄浑有力。
“林叔,这些年辛苦你了。”
裴翊看着来来回回不停忙碌,细心叮嘱伙计的林管家,心中感慨。
从何时起,林叔曾经高大的身躯也渐渐苍老了。
“少爷,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是裴家的下人,为裴家做事是我的本分。”
“林叔……”
裴翊还未开口,林管家便摆摆手。
“少爷,我知道我在裴家的二十多年,裴家从来未把我当过下人,何况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我能报答的也只有这些了。”
“您也是我一手看大的,少爷这次回来倒是沉稳了许多,裴府的未来就要靠您了。至于老爷和夫人……哎,他们也是想念您才会这么做的。”
裴翊点头。“我明白,林叔。爹年纪大了,为儿的也该为他分忧了。”
林管家眼角微微湿润,这人上了年纪就是爱多愁善感啊……
“不说了,少爷,您这刚回来,我带您去熟悉熟悉账务。”
“也好。”
二人抬步向内走去,下人经过皆低眉问好,裴翊也一一温和回应。
一道负着袋沉重的粮袋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也跟着轻声地道了句“少爷好。”
声音如同蚊嘤,若非他耳力好,当真不易听到。
“嗯。”
走出几步后,裴翊便停下了脚步。
林管家见少爷停步,俊目微眯向后望去,也跟着停了下来,不解地问到“少爷,怎么了?”
“咱们庄里何时招了这么个精瘦的伙计?”
一眼望去,他那瘦小的身板儿在一群壮汉中十分扎眼,肩上附的重物都快把他的瘦小的身体给掩住了。
林管家顺着少爷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少年正费力地将肩上的袋子码在货堆上,然后使劲地呼了几口气,攥着袖口擦着额上的汗。
“少爷,您不认识他?他是姜蕈呀!就是您三年前在街上救回来的那个孩子。”
三年前,他在街上救回的孩子……
裴翊仔细回忆着,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张稚嫩的脏兮兮的小脸,满是伤痕的脸颊却掩不住眼中的倔强与顽强,就那样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拽着他雪白的衣角,虚弱地求他“救救……”
救?救什么?他尚且困惑着,眼前的孩子却毫无生气地倒在冰冷的地上。
原来是他。
不想三年光阴,那孩子竟长这般模样了,虽然个头依旧瘦小,总归面上没了当初的病态了。
“对了,他妹妹就是夫人身边那个叫莞儿的小丫头,长得倒是乖巧可爱,颇得夫人喜欢。”林管家在旁补充道。
“我记起了,怎么不给他安排个轻松的活计,这繁重的活他那身板儿哪儿抗的了?”
瞧他那累的满头大汗的模样,外人瞧了还以为我堂堂裴府虐待伙计。
“您别看他瘦瘦弱弱的样子,干起活来倒是勤勤恳恳的,这孩子,挺踏实的。他是自己跟我提要干这活儿的,说是要报答少爷您的恩德。”
裴翊唇角一勾。
呵,小子倒是懂得知恩图报。
林管家还想补充些话,裴翊已转身继续向内堂走去,他只好小步跟了上去。
姜蕈隐约觉得有道目光注视着他,但侧身望去偌大的粮庄内只有忙忙碌碌地搬运货物的佣工,哪有其他人。
不过,刚刚……他终于见到了少爷,他的恩人。
若不是少爷,今日的他和莞儿,怕只剩下两具残骸了。
想来少爷已不记得他这样的小人物了。
姜蕈捶捶背,摇了摇头抛开杂念,还是专心干活吧。
这样才能早日挣足盘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