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焕章憨笑两声,看着他道:“兄弟有超世之才,乃人中之龙,即便不走登科取士的路,也能独开洞天,做逍遥红尘、无虚无妄的隐士,断非凡俗可比,但却不知怎会打扮如此模样?”钱满楼听他言语谦和,带着关切,哂笑道:“古之隐士皆依托山林,说自家爱红尘不堕虚妄,依我看来,这爱红尘便是最大的虚妄。文人骚客所捏造的风雅之辞,不过是为自家堕落所捏造的借口,但凡男儿生在其中,都跳出不了世俗的拘囿,既然不能跳脱,世上哪来隐士?”
季焕章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如此言辞犀利,见识独造。”钱满楼见他身着官服,不怒自威,低头看到自家形体污秽,颇为狼狈,惭愧道:“不期故人相遇,有辱尊者法目,实情非得已,并非有意冒犯,恕罪。”
季焕章摆手笑道:“年兄这是跟我生分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我首次见面,你提在纸上的那首诗?”钱满楼苦笑道:“多少年过去了,我早忘了。”季焕章却摇头道:“年兄你忘了,我却未忘。”
说着将手负在身后,缓声吟道:
繒布大衣裹生涯,
腹有诗书气自华。
厌倦老儒烹瓠叶,
强随举子踏槐花。
钱满楼面色赧然,拉住他道:“这里还有许多人,季年兄不要出我的丑了。”季焕章却道:“还记得当年你高中桂榜第六后,你与我吟诵的最后两句吗?”
又低声诵道:“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钱满楼道:“又非解元,有何值得回忆之处,年兄须给我存着脸面,不要再提。”季焕章摇头道:“若非你当年语出别调,文起风雷,惊了主考的老翰林,最终给了你第六的名次,否则染指解元并非难事。论起才华与笔力,你已是乡试第一。”
又现出惋惜神色道:“可惜当年你未参加会试,若你若南下,这乙丑科状元怎轮得到丁建阳?”钱满楼道:“我听过丁显的大名,听说他乃福建建阳人,应天府上下多传他资禀聪敏,博通经史,可惜性格刚烈,上疏言论过激,被流杖广西永淳县戍象卫,这一去便是四五千里路,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季焕章叹息道:“是啊,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触犯天威,便有灾厄临头,这些年我也是如履薄冰啊。”
钱满楼望着他白面丰唇,颇有富贵官气,笑道:“季焕章读书时便是燕赵士子的榜样,又承太子法目青垂,爱护有加,沟壑亦成坦途。”季焕章笑道:“年兄休要取笑我,当年你才是笑傲燕赵士林的豪客,依当年的考题,你那文章按说都不该中举,老师惜你才气过人,才力排众议,点了你为桂榜亚魁,当年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正此时,那素衣妇人却跪在地上,有些不满,哭哭啼啼道:“大人请为小民做主。”季焕章看了他一眼,表情淡然,冲钱满楼一拱手道:“委屈年兄了,衙堂之上,正事要紧,你我稍后再叙别情。”说着招呼衙役道:“快给钱老爷上座。”便有衙役自堂外搬来一张略小于正堂的太师椅,摆在高台之下,钱满楼才拉着沈文谦,一坐一站,望着台上之官。
季焕章这才回太师椅前坐了,扫视大堂,一拍醒木,威严道:“堂下何人,又何冤屈,速速与本官说来。”
那素衣妇人涕泪满面,直起身子,眸子中笼着烟雾,伸手指那医者与钱、沈二人道:“小民张陈氏,乃是沧州地界的良民,外甥在胡庆元门下学医,不料这恶医无良,勾结两位歹人,将姐姐与外甥给害死了。可怜我姐夫一脉单传,倒如今已是妻儿惨死,灭绝满门了。”堂下女眷便有哀嚎出声,将她哭泣掩盖。不多时,有衙役将两具尸体抬入大堂,揭开草席,露出死者尸身。季焕章眉头一皱,喝道:“大堂之上休要哭泣。”冲那医者道:“你便是那医馆坐堂大夫?”
那医者躺在地上呻吟,闻言登时抬头喊冤道:“小人冤枉,小人胡庆元,祖上乃前朝太医院药工,后来出宫在乡间以开医馆为生,我自幼便随祖父看方抓药,从不曾作恶欺人,实乃良民,绝非歹类,他外甥在我门下学医不假,但是他的死却与我无任何干系啊大人。”季焕章皱眉道:“你速将事情与本官讲来,若有欺瞒,本官定让你吃足苦头。”说着便有衙役将水火棍在地上一顿,摄人心魂。
那医者姓胡名庆元,方才见府尊与那胖子把手言欢,心已经凉了半截,感受青天威严,更是浑身颤抖,心中主意不定,挣扎半晌,才下定决心,眸子中现出恨意,抬头盯着钱、沈二人,咬牙道:“他外甥死那天,我确是不在医馆,这小子背着我,私自收取银钱为人治病,不料对方无钱耍赖,与他人起了争执,又被人推了一跤,这才含羞而死。”又道:“我派人通知他家慈,不料她家慈身患重病,又与别人起了纠纷,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所有的罪过,都在这读书人身上,大人明鉴。”说着抬手指向沈文谦,后者被他望了一眼,打个冷颤。
季焕章又扭头冲沈文谦道:“他所说可是实情?”沈文谦道:“死去的学徒为我医病不假,我与他争执也是实情,但他与母亲身死,却非我所为。”钱满楼知他耿直,当下起身道:“府尊大人,我知实情。”便要抢先说话。季焕章醒木一拍,喝道:“大胆。”又语气转柔道:“此事与年兄无干系,年兄稍坐,待本官判了案,再与你入后堂痛饮。”语气虽缓,却不容质疑。
钱满楼竟呆了,望着他,目现迷茫,少时心中醒悟:是了,如今人家已是一方大员,与我云泥有别,方才在众人面前与我如此亲昵,已是给足了面子,没坏这张脸皮,我若再不识趣,便是十足浑人。他虽多经苦难,但却头一遭感受人之嬗变,一时心中百味杂陈,怅然若失。
少时压住性子道:“谢大人。”缓缓坐下。季焕章面上颇为受用,冲沈文谦道:“你速与本官说来,也要说仔细了,若有蒙蔽,本官定禀告学政大人,除了你的功名。”沈文谦心中一凛,耐着性子,将实情一一叙述,并无丝毫不真。
季焕章思忖良久,才开口问道:“你说你推了那学徒一下,此事可是实情?”沈文谦默然点头。钱满楼心中急切,暗中焦急道:我一番苦心,却被你毁的干净。心如火焚,却不敢插嘴。那季焕章一拍醒木,喝道:“你虽未有行凶之罪,却也有过失之实,此事你难逃干系。褫夺衣冠,革去功名怕是免不了了。”沈文谦闻言不啻一道天雷击在心头,“啊”了一声,向后便倒。钱满楼起身向前辅助他,冲着季焕章喊道:“季年兄!”
季焕章无暇理会,又冲胡庆元道:“你这恶医心思歹毒,也非善类,见死不救乃丧心灭伦的行径,更害死良幼,毁谤功名在身的老爷,本官判你个杖二十,流放千里是横竖不会冤枉你的。”探出身子,冲手边坐着的一慈目老者笑道:“吴大人,你掌管刑事多年,经验最丰,可有甚么补充?”
看那人公服打扮,乃是此处推官,掌理一府刑名、赞计典,几人入堂时便坐在一旁,此刻被正官问话,皱着眉头,心中虽觉季焕章判的草率,但他深谙上司秉性,心中无奈叹息,起身道:“一切全凭知府大人裁决。”
胡庆元最后一丝幻想破灭,面如死灰,哀嚎道:“大人明鉴,我家中尚有八十岁母亲要奉养,您判我流刑,母失子护,这天下间怕是又添一条亡魂,小民此生再也不能为人了。求大恩网开一面,给小民赎罪之机。”
季焕章笑道:“你愿担责,可见还有药可救。但不管流赎,本官今日须给你吃点苦头,否则你是断然不会长点记性的。”冲台下衙役喝道:“众差役听令,先将这恶医给我下足佐料,烹熟了再说。”堂下差役心领神会,当下轰然听令,便有几人将胡庆元摁住,褪了衣裤,两个衙役抡起家伙,一人笑谑道:“看老子给众爷们烩上一锅红烧肉,好晚上作酒。”手中板子高高扬起,又闪电落下,胡庆元吃痛不过,惨叫出声,闻者心惊。
一旁差役却嬉笑有声,将水火棍抱在胸前,几人倚靠一起,望着行刑之人,招呼道:“老三,季大人的同年故旧可看着呢,你可要使足了力气,莫丧了季大人的威风。”言语轻佻张狂。
此话一出,便有差役接嘴道:“俺看老三今天不对劲啊,这分明是没吃饱饭。”又有人嬉骂道:“这货哪里是没吃饭,我看是没力气。”就听有人捏着嗓子道:“恐怕力气都用在了他家那大脚婆娘身上。”一群差役哄堂大笑。
周五立在一旁,插不上话。见钱满楼阴沉着脸,众同侪嬉笑无状,冲最后那人低声骂道:“你他妈不要命拉,什么混账话都敢说。”时明初女子缠足风气大盛,当朝已薨马皇后一双天足,为帝所忌讳,民间多有回避。那差役言语无章,已是犯忌,周五这才出言喝骂。季焕章闻着也皱着眉头望了那长舌差役一眼,那差役一缩脖子,躲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