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唤老三那的施刑差役闻言笑骂道:“你们卖嘴学舌倒是轻巧,有本事自己下来干活。”嘴上虽如此说,手上却紧了几把力气,下死手打了起来。直打的自家浑身冒汗,杖下胡庆元哭爹喊娘,下身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不多时,施刑已毕。季焕章望着他道:“胡庆元,本官问你,你可知罪?”胡庆元涕泪齐流道:“小民知罪,小民知罪。”季焕章点点头,又望着跪在地上的苦主,温和道:“张陈氏,我已当堂杖责他二十,你可满意?”张陈氏嗫嚅道:“大人断的甚是公平,可是小民……”嘀嘀咕咕说不出话。季焕章为官多年,如何看不穿她的心思?当下温和道:“这是沧州府衙,我是此处长官,你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张陈氏这才鼓足勇气,烟视季焕章道:“大人英明,可怜俺那姐姐与外甥家贫如洗,身无长物,小民丈夫也瘫痪在床,家中清贫,俺无力安葬亲人,却又不忍姐姐与外甥暴尸荒野,求大人为小民做主,小民一辈子都为您烧香。”说着连连磕头,嘤嘤哭了起来。
张陈氏此话一出口,胡庆元如蒙大赦,趴在地上冲她叫唤道:“嫂子休要难过,我愿出三十两纹银,助你安葬亲人,你丈夫身体不好,也可到我医馆来抓药问诊,我断然不敢收钱,只求嫂子慈悲心肠,赦囿在下。”张陈氏正哭得伤心,闻言蹙眉一展,低头斜瞥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又嘤嘤哭泣。但心意挂在眉头,哭声中已然去了三分悲痛,更似是为了哭泣而哭泣了。
胡庆元见张陈氏犹自哭泣不止,以为她意不在钱财,定要为亲人报仇雪恨,当下面如死灰,绝望道:“我全部家财只有一百两纹银,还有祖传的几间阔房,全都不要了,求嫂子您放我一马。”手脚拍打地面,也不顾下身疼痛。
张陈氏哭的更是伤心,众女眷也起劲哀嚎,跪在地上的几位汉子,也暗擦眼角,表情悲伤。登时大堂内你哭我喊,掀起风浪,听得人心烦意躁,季焕章一拍醒木,众人惊呆望着他。季焕章不欲多言,冲张陈氏喝道:“方才本官已将恶医杖责二十,现在他又愿出纹银百两,祖屋几间,平息你亲人悲痛,你可接受?”
张陈氏一么亲眷跪在地上,收了哭声,纷纷磕起头道:“一切全凭大人裁决。”季焕章正要发话,却听一老妇抬头问道:“俺问问,这祖屋一共几间。”季焕章楞了片刻,失笑道:“这个你问老爷我,老爷我可不知,你还是问你对面的仇人吧。”说着一指胡庆元,面上露出嫌恶表情。那老妇扭过头望着胡庆元,咧嘴笑道:“俺看你那房子,三间门脸,后面还有一处院子,你可是都要给俺?”
胡庆元略知大明律法,知此番逃得流放之罪,须得苦主原宥,此刻闻言心中虽痛恨,面上却强作笑颜,谄媚道:“三门脸与后面院子我都给你,里面还有一口老井,一头骡子与家具我都不要。”心中咬牙切齿暗骂。那老妇眼睛闪出光芒,点点头,颇为满意,正要再说,张陈氏拉住她袖角,低声道:“娘,您别再丢人了。”
那老妇却甩开她道:“俺给你丢人?俺儿瘫在床上,你整天的不着家,连口热饭都不给俺娘俩做,我不多给俺儿弄点银子,莫非等着你这小娼妇给俺送钱不成?”张陈氏低声喝道:“外人面前,你休要提这些家事,让别人看笑话。”那老妇闻言,瞥嘴露出一口黄牙,更扯起嗓子道:“你嫌丢人,我还觉害臊呢,你说说你,进门前不守妇道也就罢了,可你自打做了俺媳妇,平日夜不归宿俺不愿管,可这几年,你连年节也不在家吃住,你这是往俺张家祖坟上头泼粪,是个人都不能忍,不是看俺儿腿脚不好,俺早就写个休书让你滚出俺张家大门了。”
张陈氏知她忍耐自己多年,此刻乍得巨款,便揭露私丑,撵自己出门,又羞又恼,面涂红云,厉声喝道:“他娘,你要钱直说就罢了,何必大堂之上败坏我的名誉?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我陈茹云嫁给你儿子这么多年,吃的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做娘的不知道体谅媳妇,反横竖挑我毛病,莫非你以为我不敢与你翻脸?你若想散,那回去你立刻找刘秀才执笔休书一封,家财分我一半,我马上滚出你老张家。”那妇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道:“你果然要把俺儿的钱往外面野汉子怀里送,这钱是老张家的,你这娼妇休想拿走一个大子。”
张陈氏骂道:“这一屋子的官老爷在,你不要脸,我陈茹云可是还要体面,这钱是我姐姐与外甥拿命换来的,我分你一半,已经是看着你儿可怜的份上,你若再啰嗦,我一分也不给你。把你孙儿也给带走,你信不信。”说着抱着身后一幼稚孩童,摁在胸口。
那孩童不过五六岁大小,白白净净,眉目间有几分酷肖母亲,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一堂官差与两具冰冷尸体,怯生生道;“娘,哥哥与姨娘怎么睡在地上了,他们不冷吗?”说着挣脱他,向前拉住哥哥双手道:“哥哥,哥哥,我好久不见你啦,你快起来,带我去河边抓鸟儿。”那哥哥不答,拉住身边钱满楼道:“你快拉俺哥哥起来,俺要和他一起玩耍。”
钱满楼将椅子推在一旁,蹲下身子,轻抚那孩童头顶,柔声道:“哥哥不冷,你快回妈妈身边。”心中叹息:自古功名利禄,残害尘寰万类,泯灭血性天良,教多少亲朋反目,邻里成仇,又害了多少风华少年。可悲!可叹!
那孩童眨眼望着他,见他眼神迷离,神色古怪,噘嘴道:“俺不信你。”又转身趴在哥哥身边,认真道:“哥哥,你的手好凉,这会该俺帮你暖了。”说着拉起哥哥双手,贴在脸上。白皙的脸颊沾染几滴鲜血,触目惊心。
张陈氏见状,惊了面孔,上前一把拉过儿子,抱在怀中,哭泣道:“我的心肝,你哪里也不要去,跟在娘身边。”泪水扑簌而下,才现爱子之心。
老妇见他抱走孙儿,眼睛喷出火来,骂道:“你敢抢我孙儿,俺要你不得好死。”起身就要与她厮打。
众差役匆忙向前拉住那老妇,那老妇状如疯狂,死命挣扎,忽低头咬在一差役手背之上,那差役吃痛,一巴掌摔在那老妇脸上,将她打在地上,骂道:“老货莫非要充军流放?”那老妇半边脸都肿胀起来,惧那差役眼神凶恶,恶毒望着他,不敢出声。
差役中又有人笑道:“看来又是一桩公案,俏娘子和瘫丈夫,这戏咱爷们喜欢。”哄笑声中又出讥诮之言道:“看这小娃嫩出水来,绝不似他奶奶又粗又丑,我看……”话音未落,便有人接道:“我看她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可偏偏就是不姓张。”一时满堂轰然,众差役仿乎醉酒,笑得东倒西歪。
钱满楼扶着沈文谦,立在众差役对面,心中叹息道:富贵则亲友畏之,贫贱则妻女辱之,人心丧乱,有辱斯文,直是比偷盗还让人觉得可耻。周五冷眼瞅着那小儿,心底叹息道:孩子何罪,如此天真的年纪,却要他经受如此丑闻。沈文谦却怔怔出神,表情呆滞。
季焕章坐在台上,见众人已失体统,怒不可遏,喝道:“荒唐!衙堂之上,岂能允你等贱民在此播撒污秽。”众差役才收了嘴脸,仔细站好,脸皮上依旧挂着笑意。
季焕章目光扫视堂下,片刻吩咐身边推官道:“沧州胡庆元其德不端,其行不恭,致酿惨祸,属过失杀伤,但念其罪过轻微,往日殊无前恶,又怜其家中有老母需要侍养,本官深感其孝心至重,不忍废夺人伦,依律纳纹银百两,房屋数间,止杖二十,余罪收赎,存留养亲。吴大人以为妥否?”
那推官闻言思忖片刻,点头称许,却不说话。一旁刑房书吏运笔如飞,书写供词。季焕章见沈文谦表情木那,大感诧异,询问道道:“沈公子此刻可还清醒?”沈文谦靠着钱满楼,虚弱道:“在下还撑得住。”季焕章才微笑道:“本官体谅治下黎民,向来轻徭薄税,以明礼导民为宗,向来不轻施重刑,医者胡庆元本官判了一个存留养亲,沈文谦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乃是我大明的栋梁,本官更不愿看你滑入深渊,有心救你。此刻衙堂之上,给你一次自辩之机,你可有话要说?”
沈文谦此刻深思犹在天外,闻言木然摇头道:“在下实是无意害人,面对逝者,我良心实在过不去,但我身上既无钱财,也无长物,实难安抚逝者亲人,心中难过,怕这一辈子,都要背上这血债。”盯着地上两句冰冷尸体,说道:“一切全凭大人决断,在下无话可说。”
钱满楼闻言心下暗急,欲言又止,焦躁不堪。季焕章笑容也僵在脸上,又见沈文谦表情呆滞,心中无奈,暗暗摇头。张陈氏与那老妇却面有失望之色,纷纷扭过头,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