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玥醒过来的时候,京城还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她悄悄的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其时不过寅时三刻,若是在边城,这个点儿她也是不必起床的。可惜回了陆府之后,尽管老夫人的作息时间与老爹十分相似,她却还是不得不早起。如若不然,她晨练就该被人发现了。若是让老夫人知道她的孙女悄悄学了功夫,那场面一定万分精彩。陆宁玥脑补了一下被祖母知道真相后老爹和她的下场,不由打了个寒战,想想还是起早避开的好。
她轻轻穿好衣服,走到外间。春景还在沉沉的睡着,似乎是做了什么好梦,还砸吧了两下嘴巴。陆宁玥微微一笑,伸手封住了她的穴道。
她并不打算让春景知晓她会功夫的事情。这件事,在这京城,姜叔一人知晓便够了。
陆宁玥出了门,屋外的空气有些冷,院中的野草上满是青霜。今年老天似乎格外优待京都。依祖母所言。往年的这个时候,京都已经开始飘雪了,而如今,不过只是寒凉而已。
她并未走正门出去。门口有婆子守着,若是从正门,还要费心思点了那人的穴道。径自跃上屋顶,屋顶上也是一片青霜。
陆宁玥十分小心的站稳。从这个角度看去,青黑色的瓦上反射出淡淡的光。没有灯光、没有星光。世界很静,静得不似人间。
她静静地立在屋顶,呼出的气刚离开身体就变成了白色。就像一个广阔无垠的雪原上,只有她一人。此时,整个京城都是这样的清冷。
她很喜欢这样的京城。
她站了一会,便跃下围墙。穿过了半个花园,才来到她的目的地。这是她老爹每次回京城的晨练之所,等闲不会有人来,正好也为她提供了便利。每日一遍剑法、一遍枪法是她的必修课。自五岁习武,从未间断。这是她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的底气。而今日,这必修课却似乎受到了考验。平时闭着眼睛也能无限循环的剑术与枪法,一直连不到最后一招。
“靠!”陆宁玥把树枝摔到了地上,气喘吁吁的靠坐在树干上。
果然还是静不下心么?就因为那近在眼前的赏菊宴。
大齐佑康二十年惠宁长公主府的赏菊宴,是陆宁玥一生重要的转折之一。赏菊宴上的陆宁玥,一首和端王世子的登高图诗技惊四座,成为当时唯一能与女主一较高下的贵女。才子佳人天作之合之后自然是端王府上门提亲,又一个金童玉女的传奇出现。
如果,没有一年后的那场意外的话。
“你怕了吗?”她喃喃道,“怕的话就离开吧,远遁江湖,自此世间再无陆宁玥,故事也就终结了。”
她靠在树上,一动不动。花园里渐渐响起了鸟鸣,东方的天空已出现微白。
“算了!”她叹了口气,“先回去吧。”
想也想不清楚,那还不如走一步算一步。
陆宁玥站在安宁院的时候,陆老夫人已经准备就寝了。纠结了一日,她还是决定先向陆老夫人说明自己的想法。
“阿玥这么晚来找祖母,是担心明日的赏菊宴么?”陆老夫人披着一件紫貂大氅,斜倚在软榻上。
“是。”陆宁玥斟酌道,“孙女心中有些不安,”
“呵呵,不必担心。”老夫人拉过她的手,眉目间俱是慈爱,“你是第一次参加这些宴会吧?放心吧,有祖母在,谁也不能欺负了你去。明日你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就好。”
“孙女的确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不过,”陆宁玥看了老夫人一眼,低下头道,“孙女并不是担心这些。”
“那是为何?”
“祖母,”陆宁玥语气稍顿,接着道,“如今羌国已定,大齐西境一派平和,父亲也是时候卸下肩上的担子了。”
老夫人并未答话,事实上,若非她握着陆宁玥手的手僵硬了一瞬,陆宁玥都感觉不出她情绪的变化。
陆老夫人不说话,陆宁玥也就不开口。祖孙二人就这样静坐着。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更漏声能听得清清楚楚。良久,陆老夫人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阿玥啊,若是你父亲退下来了,你的身份可就低了不止一等了。你父亲尚且是镇西大将军时,你是一品将军之女,身份高贵,要嫁个勋贵家的青年才俊完全不成问题。但若是你父亲不再是将军了,即使阿泽成长起来了,一时也是达不到那个高度的。陆家没有爵位,你在婆家也会没有底气。”
陆宁玥抬起头看着陆老夫人,眼中没有丝毫的犹豫不甘,她一字一顿的说:“我只要父亲平安顺遂。”
老夫人看着她,眼神淡然,却无端透出锐利。陆宁玥坦荡荡的迎上去,毫无退缩之意。
“你可知你这是对你一辈子的不负责任。”
“正是因为负责任,所以才如此。”
“你的负责任是该安稳地嫁人,好好相夫教子!”
“可惜父亲教过我为将之道、为臣之道,就是未曾教过我为妻之道!”
老夫人的眼神一下迸出精光,仿佛要把陆宁玥看的彻彻底底。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陆宁玥很坚定,“我也知道,您也知道。”
“你可知道,这京城的水可是深得很呐!”
“那又如何呢?”陆宁玥依然坚持己见,“陆家没有爵位,哥哥的未来要靠他自己打拼。而行军打仗一道,我相信哥哥的本事。二叔的能力,足够护住他们一家了!您是皇上御笔亲封的定国夫人,亦无人能算计得了您。说到底,父亲的软肋就只有我而已,而控制我的最好方式,可不就是我的婚事么?”
陆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你要相信祖母,祖母会擦亮眼睛给你挑选一个称心合意的夫婿。不会毁了你的一辈子的!”
“我自是相信祖母的!”陆宁玥笑了笑,“可是我不相信那所谓的未来夫婿一家。”
“阿玥!”陆老夫人很生气,这样的话也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能说的?
“请祖母先听我说完!”陆宁玥毫不退让,“所谓的勋贵之家,家大业大,等级森严。我自小长于边疆,学于乡野,自问难以应付得来那一大家子的琐事。况且,人一多,纷争就多,想法也多。即使您能找到一个对陆家无害的,您能保证那一大家子都无此意吗?”
“这世上,谁能逃开家族?你终有一日要为人妇,处理好这些琐事,是你必须要学的东西!”
“阿玥知道。”陆宁玥答应的很干脆,“只是祖母,诚如您所言,谁也逃不开家族。我一日是陆家的女儿,就一辈子是陆家的女儿。当日您授意父亲拒绝了皇上的封位,难道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这如何会是一回事?”
“如何不是?”陆宁玥语气铿然,“阿玥生平仅一愿,不求荣华富贵,求的只是一家人平安喜乐而已。”
“……”老夫人无力的揉了揉额角,摆摆手,道,“罢了!日子是要自己过下去的。你的事,我从前未曾管过,如今,也管不了了。你去吧!该如何,你心里清楚就好。”
“是!”目的达成,陆宁玥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向陆老夫人端端正正的行了大礼,转身离开。
离了安宁院,便是漆黑一片的小路。春景走在前方,低眉顺眼的为她打着灯笼。
陆宁玥跟着她的脚步走着,脑子里却想着方才与陆老夫人的的一席话。
她现在十分庆幸先与老夫人将这件事情说开,不然的话,类似端王世子一类的人物肯定会源源不绝。
陆老夫人是个有大智慧的老人。能在乱世中教出一个戍边大将,一个治世能臣,又岂会是一个简单的后宅妇人?陆宁玥相信,老爹的处境、她的处境,陆老夫人肯定都了然于胸。她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对策。
只是,她的对策,不是陆宁玥想要的。
安宁院里。老夫人已经躺在了床上。床头的烛火摇摇晃晃,照得老夫人的脸明灭不清。
这么多年,她已经许久未曾在床头燃上蜡烛了。上一次,还是在送陆宁玥出京的前一晚。
如今的局势如何,陆老夫人心里比谁都清楚。长期处在京城这个是非中心,她的消息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及时。参加那么多的宴会,可不单单只是因为孤单。圣意难测,陆家比谁都清楚这句话背后的重量。云晖告老一事,三年之内必要解决。只是,她到底还是想为孙女谋得一个好前程。不是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而是以阿玥的身份,嫁得太高会受苦,嫁得低了,那家人也承受不住。
阿玥很聪慧,这样的女子是很适合成为当家主母的。只可惜,这样的聪慧,却是未曾用在正道上。女流之辈,知晓恁多的朝堂之事、君王之心,从来不是什么好事。什么为将之道、为臣之道,都不是该她学的。若她是个男儿……
陆老夫人叹了口气。
云晖啊云晖,你教出这样一个女儿,到底是喜是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