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佑康二十一年大年初一,户部侍郎朱竟被害,举朝震惊。景帝责令大理寺一月之内侦破此案,并斥其时掌管京城防务的陆小将军失察之罪,罚十杖,免去其暂代京城防务一职,由庐阳王继续负责。庐阳王再三上书,说病体未愈,恐有负陛下所托。景帝直接说了一句爬也得给我爬起来!庐阳王只好一路咳得惊天动地的进了宫,去向景帝谢恩。
风有些大,那云层乌压压的,雪却尚未落下。山上已经堆满雪了,一层一层的,满满当当。一个身披褐色大氅的男子走在被清扫干净的石阶上,面容冷得就像道旁的雪。
石阶小路蜿蜿蜒蜒深入山林,小路的尽头,一座亭子悄然出现。亭子里身着月白色斗篷的男子静静地坐着,石桌上,小炉静静地燃着。
褐衣男子走进亭子,带着满身风雪。
“你倒真会找地方?”他在男子对面坐下,“这地方你是怎么上来的?”
“自然是走上来的。”月白衣衫的男子微微一笑,“可要来一杯?”
“你倒是有雅兴!”褐衣男子也不拒绝,静静地看着他将从小炉之上取下酒杯斟满。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岂不正应此景?”
褐衣男子眉头一挑,端起酒杯至鼻尖:“好酒!果然,叶公子手里的存货都不是俗物啊!”
“好酒酬知己。”叶殊行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能得聂将军赏脸,这酒喝的才有意思。”
“酒是好酒,只可惜,这酒杯小了点!”聂靖远有些遗憾,“请我喝酒,你就该找个大点的碗!”
“呵!你还嫌弃上了!若是换个大点的碗,我这藏货够你喝几回?怕是一次就没了吧!”
“你什么时候这么抠门了!”聂靖远摇摇头,“这酒也要跟我计较!”
“你倒是不计较!可你请我喝过几回?”
“算了算了!人心不古啊!”聂靖远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看得叶殊行眼皮一阵跳。
“这酒是我去年藏在山间的,只剩这么点儿了!你若是想喝,改日我们再畅饮!”
与聂靖远计较酒的事情实在是一个非常不明智的行为,事实上,从他拿出这坛酒开始,他就没想过剩下的能留得住。
“这还差不多!”聂靖远很满意这个答案,“朱竟死了你知道吧。”
二人互相挖苦是日常,但是谈起正事来也是一秒就正经。
“是!”叶殊行点点头,“怕是还有后续吧?”
“肯定。”聂靖远把玩着酒杯,“他可是胡林璧的孙女婿!胡林璧虽然告老了,可是在朝中还有一定的威望。”
“我在想说不定他就是因此而遇害的。”叶殊行道,“你应该见过尸体吧?怎么样?”
“一剑毙命,死状安详。下手的一定是个高手。”
“会是什么人想要他的命?”叶殊行道,“照你所说,下手的是个江湖高人,那么事情可就复杂了。胡林璧留下了满朝的人情,而他的儿子却不任京官,那么这京城的好处,多多少少就会落到朱竟这孙女婿的身上。自然,纷争也就少不了。”
“你觉得像是谁干的?”叶殊行的脑子一向转得快,对于这些事情的反应向来灵敏。
“不好说!”这次却连他也没有头绪了,“人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不简单,可偏偏,找不出任何的线索。”
“谁说不是呢!”聂靖远道,“不过说起这事儿,你未来大舅哥可是因此挨了一顿打呢!”
“我知道!我昨日刚去看过他。”叶殊行叹了口气,“他也觉得这事儿不简单,可能之后会有更广的牵连。”
“怎么讲?”
“我猜测,他跟牟阳侯应该是一伙的,”叶殊行道,“就算不是,也有藕断丝连的关系。”
“为什么?”
“你可还记得我回京路上遇到的那次刺杀?”
“被高人救了的那次?”
“是!”叶殊行顿了一下,之前不知道,所以称呼她为高人,可是如今……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呢!
“你怎么笑成这样?”聂靖远感觉有猫腻。
“说起来,这位高人你也认识!”叶殊行嘴角的笑意扩大。
见他笑成这样,聂靖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又是陆大小姐!你们倒真是有缘啊!”
叶殊行对这话还是很赞成的。
“的确是有缘!”他道,“若不是她,我如今可能都还躺在床上呢!”
“你如何知道是她的?”聂靖远很好奇,这两人的缘分就这么深?次次都是‘生死之交’。
“我走的时候,拿走了她药匣里的一味药。”在老友面前说起这举动,叶殊行有些不自在,“后来问过柳生,这药是新配的,不是古方。一年前他曾在西境的一个小村庄里见过,那里的人说,这药是一位姑娘给的。再加上后来,青柏见到过一次那日载我们回京的老者,他进了陆府的大门。如此联想,便不难猜出那人是谁了。”
“果真不愧是绿竹公子,这么些线索都能让你猜出身份。”聂靖远从来最佩服的都是叶殊行的缜密,任何细小的东西在他眼中都能无限放大。
叶殊行笑意未减。他也很意外,原来他们的初见是在那个时候。不过,他也很庆幸,幸好,是他遇到的。
“好了!我们还是说说正事吧!”聂靖远把跑偏的话题拉了回来,“你如何猜出朱竟有猫腻的。”
叶殊行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道:“我没跟你提过,到了普济寺之后,我曾遇到一个女子。”
“女子?”聂靖远的眼神很有深意。
“是!”叶殊行只做不知,“发生了些事情,之后我打发了那女子。正好柳生也在普济寺,我便请他帮忙跟着那女子,发现她跟朱竟有些关系。”
“竟然如此?”聂靖远有些意外,“这朱竟倒是深藏不露啊!说起来,他似乎与你是同一年的榜眼。”
“的确!”想起当年杏林宴上那个拘谨的青年,叶殊行有些唏嘘,“他的学识不错。”
“然而还是走到了如今。”聂靖远却不觉得可惜,“心术不正,身居高位又如何?”
“或许是被逼的。”叶殊行不会忘记离京的那个夜晚,跪在在大理寺门口瑟瑟发抖,却始终不肯离去的那个身影,怀中抱着早已冷透的妹妹,倔强而绝望。
“陛下一直觉得他需要考验。可是却忘了他更需要的是机会、是赏识。出身寒门的学子,更期望能被君王看重而不是冷遇。但是他却一直做着一个小小的翰林侍读,还是跟从前一样,要为五斗米折腰,甚至于到了妹妹含屈而亡,他却还是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他是真的寒了心吧!”
“你倒是理解他!”聂靖远嗤笑一声,“这世上不幸的人多了!战场上几乎日日都在死人,可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会退缩!苦难从来都不是堕落的理由!这样的人,放到战场上就是逃兵,是叛将,是会害死战友,甚至毁掉国家的蛀虫!若是落在我手里,一剑结果了他都是轻的!”
“我知道。”叶殊行端正了神色,“若是这国家清明、圣上圣明,这些所谓的苦难却都是可以避免的。说到底,是圣上先沉沦了。”
圣上沉沦了,臣下沉沦,然后整个国家就会像一段从中间被蛀空的树干,不必任何外力,自己就毁灭了。
“可是,圣上已经没救了。”聂靖远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仿佛那个人对于他而言早已死了一般。
“阿远,若是……我是说若是!若是我带不回他……你会怎么做?”
“你在试探我么?”聂靖远自嘲一笑,“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完全信任我。”
“我不是试探!”叶殊行坦荡荡的看着他,“我是要求得一个答案。”
聂靖远收敛了笑意,目光稳稳地回视着他。
“你叶殊行做了这么多事不过想求得一个百姓安乐,聂靖远亦然!”他一字一顿,“大齐江山无忧、百姓平安顺遂!”
“好!”叶殊行微微一笑,再次为二人斟满酒杯,“我记着你的话,你也记着我的。来年若是……若是我没机会来看这飞鸿雪泥,你可记得要替我来。也不用什么红泥火炉了,不吝什么酒,带上一杯就是!”
言罢,一饮而尽杯中酒。
聂靖远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酒方才还不烈,这会儿喝着,却有些烧喉。
“叶殊行……”他道,“正月十八我就回北境了。”
所以,对不起,这一次要你一人孤军奋战了。
“我知道。”叶殊行笑笑,“所以此次,也是给你的践行酒。下次再聚,也不知换了何身了?”
聂靖远没说话,只拿过酒壶,接着给二人倒酒。
二人且斟且饮,只是,谁也没有再开口。
风渐渐大了,夹杂着雪花席卷而来,盖住了那青石的小径,盖住了雪上的脚印。整个世间只剩下了一片扬扬洒洒的雪花,还有了无痕迹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