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坞外,梅花早已谢了。但其间偶尔出现的几株桃花却开得正好。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桃树均是父亲与我亲手所植。”碧泱轻轻拾起一朵零落的桃花,“父亲最爱桃花酒,故而每年都会酿上一些。这桃花委地着实让人心中悲凉,可是父亲不喜落花酿的酒,故而我每年都会将这些落下的桃花收集起来做成桃花糕。陆姑娘可喜欢桃花糕?”
“我未曾吃过。”陆宁玥有些尴尬,和一个古代仕女谈话,这代沟实在是有点儿大。且不论内容,就是这说话的方式,陆宁玥在此间活了十四年,还是未曾学会。当然也不能怪她,活了十四年,九年都是跟着她那不拘小节的老爹,能学到什么古代仕女的技能?
“我很小的时候就去边城了。去年秋天才回的京城,还没有机会吃到桃花糕呢!”
“陆姑娘从小在边城长大么?那一定见过不少新鲜玩儿意吧!”碧泱语气有些雀跃。至少在陆宁玥看来,那样的语气对于碧泱姑娘来说算得上雀跃了。
“边城是与京城、与江南有些不同。”陆宁玥干巴巴的说到。
“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牧州呢!”碧泱有些黯然,“父亲不喜出门,也不喜我出门。我所知道的外面的世界,全是从书里看来的。我很是羡慕像叶公子和陆姑娘这样,可以到处走走看看的人。”
“其实,”陆宁玥斟酌道,“边城那样的地方不大适合碧泱姑娘这样的人,所以不去也不打紧的。”
“那陆姑娘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碧泱浅笑着。
“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一样,”陆宁玥道,“就是那种一出现就让人感觉到满院芳华的人儿。”
碧泱掩唇笑道,“陆姑娘谬赞了。在碧泱看来,姑娘才真真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呢!”
“我?”
“是。”碧泱看着她,“我曾有幸见过前朝吴尘先生的《洛神赋》,之前我一直觉得那里面的洛神缺了点什么,见了姑娘我才恍然,真正的洛神应该就如姑娘一般才是。”
“碧泱姑娘才是谬赞了呢!”陆宁玥有些尴尬。怎么这里的女孩子一个两个都说她像洛神。真有那么像?洛神不应该是风流缱绻的神仙妃子么?
碧泱笑了笑,转头看着那枝上的桃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洛神如是,姑娘亦如是。”
“敢情那两句话是《洛神赋》里的呀!”陆宁玥有些汗颜,到了这个世界这么久,除了史书游记和兵家典籍,她未曾好好看过其他任何一种书。在京城时还好,还能唬住人。一到了高手面前,这大家闺秀可就装不下去了。
“小女哪能和洛神比呢?”她只好道,“人间仙子,天宫绝色。这世间怕是没人能比得上的。”
“姑娘太过谦了。”碧泱笑着,指着另一边的桃树道,“我们过去那边吧。那棵上的花儿应该到了落的时候了。我们去瞧瞧,收些花儿去做桃花糕。”
桃花灼灼,热烈而繁茂。
少女立于其下,笑颜如花。一如那满树芳华,一次绽放,便是惊艳岁月。
叶殊行来到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人面桃花相映红!
他第一次从内心深处明白了这诗句背后的深情。
“叶公子!”碧泱远远便见到了他。
叶殊行微笑着上前去。
“你与父亲谈完了?”她有些惊讶,“怎的这次这么快?”
“先生卡在一步棋上了。”叶殊行解释道,“之前曾在辋川先生那边看过一本棋谱,上面的一个棋局十分有趣,便想同先生试试。谁曾想,先生却入了迷。”
“是了!父亲一迷上什么事情,若不亲手解清楚是不会罢休的。”说起镜湖先生的这性子,碧泱是又爱又气。
“先生一向较真。”叶殊行笑道,“本该在旁等候,但今日实在还有事情,只好先告辞了。过两****会再来拜访先生。”
“叶公子这就要走?不留下用饭么?”
“不了,一会儿还有件要紧事要办。改日定当叨扰。”
“如此,”碧泱笑道,“我先前还说要与陆姑娘一道做桃花糕,如今看来,只能改日了。”
“这个不急。”陆宁玥急忙道,“总会有机会的。”
“陆姑娘说的是!”碧泱点点头,又道,“只是叶公子可千万要在桃花落尽之前来呀,不然到时可就吃不到陆姑娘亲手做的桃花糕了。”
“一定!”叶殊行笑道,“就算是为了桃花糕也是要来一趟的。碧泱姑娘的手艺一向很好。相信阿玥会学得很好。”
“那我就恭候二位了。”
叶殊行和陆宁玥离开梅花坞的时候,叶殊行明显感到她松了一口气。
“你紧张?”叶殊行有些意外。
“是啊,紧张死了!”陆宁玥没好气地道,“在一群古人面前扮古人,简直要命!”
“什么?”叶殊行不理解。
“我是说,”她叹了口气,“在大家闺秀面前演大家闺秀实在是太痛苦了。我们,都搭不上话。”
“怎么会?我看你们不是聊得挺好的?”
“好什么呀!”陆宁玥白了他一眼,“她说的话我都不懂,显得我跟个****似的。”
“****?”叶殊行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呵呵,”陆宁玥有些尴尬,一激动又忘形了,“****就是很傻的意思。是边城一个小地方的俚语。”
“是么?”叶殊行有些不大相信。
“是呀!我从小生活在那边,难免会有一些那边的习惯嘛!”陆宁玥很快转移了话题,“碧泱姑娘真的是好有气质啊,出口成章。”
“哦?她说什么了?”
“洛神赋。”
“我猜,”叶殊行嘴角微勾,“她是在说洛神吧!”
“有什么区别么?”陆宁玥不解,洛神跟洛神赋说的不都是洛神么?
“自然是有的。”他道,“天外仙子哪及眼前佳人?”
“……”陆宁玥翻了个白眼,“你也要说我像她?”
“是很像。”
“哪里像了?”陆宁玥不明白了,“难道洛神不应该是风流袅娜的仙女吗?本姑娘跟她哪里像了?”
她明明是豪爽大气的江湖侠女好么!
叶殊行好笑道:“其他的女子被人夸赞像洛神定然是十分欢喜的,怎么到了你这儿,似乎变成了烦恼?”
“我又不喜欢洛神!”陆宁玥撇撇嘴,“若是有人夸我像靳灵诗那我一定开心到飞起来!”
“姽婳将军靳灵诗?”叶殊行有一瞬的惊讶,随即释然,“是了!靳灵诗的确更合你的性格。”
“可是从来没有人说我像她!”陆宁玥皱了皱鼻子,“难道我一点点都没有那种气质么?那种杀伐果决,剑挑千军的气质!”
看着陆宁玥可怜巴巴的眼神,叶殊行违心的点了头:“是有……那么一点点。”
“好吧!”她泄了气,“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了!都怪这副皮囊生的太不好了!若是……”
若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回不去的终归是回不去了。
“若是什么?”
“没什么?”她摇摇头,向前走去。
生得不好么?叶殊行看着她的背影。怕是生的太好了!初见之时,她一袭红衣,英气尽显。虽不似靳灵诗,但那份气概也极少人能比得上;元夜时,灯火阑珊处,佳人独立,他第一次觉得陆宁玥不似世间人;而那夜在流枫园,鬼火明灭之处的那一眼,他想,他的确是心动了吧。
“阿玥。”他喊住了她。
“什么?”陆宁玥脚步未停。
“我给你画一幅画吧。”一幅真正的《洛神赋》。
“不要!”陆宁玥甚至都不问原因,拒绝得斩钉截铁。
“为何?”
“不要就是不要,哪有为什么!”陆宁玥从来都不喜欢被人画,就像前世不喜欢拍照一样。每次在镜头前,她就紧张得无所适从。
“凡事都有理由。”叶殊行不死心,“你不愿让我画,总得让我知道理由是什么?”
“我没兴致。”
“那便等你有兴致的时候。”
“不要!”
“为何?”
“……”
陆宁玥最终还是同意了让他作画,但却把时间一拖再拖。美其名曰,路上不好保存。
叶殊行也不拆穿她,只由着她。
“可是阿玥,”他看着她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笑,“真正的画儿从来不是用眼睛记住的呀!”
“他们走了?”镜湖先生看着面前的棋盘,头也不抬道。
“是。”碧泱缓步走到他对面,静静坐下。
镜湖先生抬头看着她。
“阿碧,”他道,“我为你找个婆家吧!沈子期……”
“父亲!”
先生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从前他尚且装作不知你的心意,如今他有了未婚妻,你们之间更是再无半点可能。你还要等他?”
碧泱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何尝不知他们之间再无可能。或者说,从未有过可能。可是终归是不愿死心。
“爹爹。”她道,“阿碧知道你的意思。阿碧从不敢奢求能与叶公子有结果。可是就像爹爹说的,人生短暂,不如意之事实在太多,若不能找到一个心意相通的人互相扶持,那不如孑然一身的好。”
“你跟我怎么一样!”他的眼眶也红了,“我已经有你了,可你还年轻!”
“有什么不一样的呢?爹爹!”她笑了,“我也有爹爹啊。难不成要是我嫁不出去,爹爹就不要我了?”
“当然不会!”他叹了口气,“早知道三年前那小子走的时候就定下你们的婚事,如今哪会……”
“别说笑了,爹爹。”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三年前,他是名冠天下的三元之才,是将来最有可能入主内阁的青年才俊。我与他之间隔着的是庙堂与江湖。三年后,知晓他不会入朝,可他身边已经有了佳人相伴。”
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惨淡:“陆姑娘容色倾城,性子也好,与他倒也是……相配。”
“阿碧……”
“爹爹你放心吧,阿碧不会钻牛角尖的。只是会难过一阵。”说着说着,眼泪就一滴一滴落下来了:“说到底,不过是我们没有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