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消雨散,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夜风微拂,好不惬意。若不是那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这该是一个美妙的夜晚。
“你说过不再收徒的!”先开口的人声音有些别扭,似乎不习惯这样说话。
“是啊!我是说过!”易邱走到廊下。院里的人已经被霍央撤走,他倒也不用顾虑了。
“那你为何?”为何还要收那女子为徒?
“为何?”易邱靠在栏杆上,“为了这世上,有个叫易邱的人能够活过一遭。”
“……”
“会吃饭会睡觉会有情绪,那可不叫活过!”易邱自顾自的说,“这辈子,到了如今,别的我也求不了了。只求师门绝学能够不至于断绝。”
“你已经有徒弟了!”
“她啊?”易邱忽而笑了,“她嘛,自然是我徒弟,但是却当不了传人。”
“你没给过她机会!”
“不能给啊!”易邱抬起头,夜空中,月亮朦胧,就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候庭院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阁楼上美貌若仙的女子,月光淡淡,芳草味好。那是他最好的年华。
“不能给啊……”他喃喃道,“我已负了师傅,再不能负了师门。”
“哼!不过是借口!”此时的霍央终于有了正常人的情绪,“说到底,不过是你用情不深!”
易邱惨然一笑:“不深么?”
若是不深,就不会十年如一日守在她身旁;若不深,就不会违抗师命去见她;若不深,何至于……害得授业恩师……魂断异乡!
“是不深啊!”他道,“是不如你深,深得连心都扔了。”
“穆湛!”
“别叫这个名字!”易邱的目光冷得像冰,“这个人早死了!”
“自欺欺人!”霍央长袖一甩,“最烦你们这些伪君子,明明坏事都做绝了,最后还要装不得以!做给谁看!”
“给师傅看!”此时的易邱就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一般,“师傅临死之时说,让我回家……我知道,他一直相信,我是个好孩子……只是暂时没了方向……所以终有一日,我是会回去的。”
“你这样,可对得起她!”
易邱忽而仰天大笑,那笑里,是绝望之后的海阔天空。
“前半生,那以穆湛为名的前半生,我是为了她而活。甚至作为易邱之时,我都还念着她。只是到底,那个眼里心里只有她的穆湛,已经死在荔城了。如今,我是师傅的弟子,是丫头的师傅。仅此而已。”
霍央不能理解。他的一辈子,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只为了那一个人而活。为了她,他抛下了一切可以抛下不可以抛下的东西。即使伊人已逝,支撑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活到如今的信念,亦不过是临死时再见一次她的墓地。
“霍央,”易邱看着他,“这辈子,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放过丫头。”
霍央神色微动。他没想到,穆湛居然会为了那个女子而求他。当年那个宁死都不愿求人的穆湛,有朝一日,居然为了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求他!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求人。”
易邱笑了笑:“我也以为。可是生活总是充满意外的。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我徒儿说的。”
易邱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都是平和安宁,还有忽视不了的骄傲。
“看来你真的很满意这个徒弟。”霍央的语气辨不出喜怒。
“是啊!这可能是我为师傅做的唯一一件有价值的事情了。”
“那丫头是什么来头?”霍央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让易邱这般推崇。在他看来,那丫头只不过比寻常女子聪明了一些罢了。
“路边遇到的。”易邱不甚在意,“那时她不过五六岁吧,那么大点儿的小人儿,就一个人去扒拉草药。当时我就觉得,她是天生要继承师傅的衣钵的。”
“她是什么身份?”
“大齐边疆小城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罢了。不过家中有个学过功夫的父亲。”易邱站起身,“你没拒绝,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的功夫怎么样?”霍央忽而道。
“放心吧!”易邱头也不回,“她杀不了你的。即使她再想替那小子报仇,她也不是你的对手。无论使毒还是动武。毕竟她年纪摆在那儿。”
“她能解微籣香。”
“这个呀!”易邱失笑,“是因为她实在是太怕蛇了。天下间,能让她变脸色的,只有蛇。微籣香,这可是蛇最喜欢的东西啊!”
霍央沉默了一瞬。复又开口道:“她不简单。”
能够面对霍央之名时还那样的镇定自若,又岂会是一个简单的人?
“她是不简单!”易邱道,“我易邱的徒弟自然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她与那小子是什么关系?”
“那小子?”易邱想了想道,“那小子到底是谁?”
“你不认识?”
“我怎么可能认识?”易邱叹了口气,“我跟丫头已经两年没见了。她背着我说要去闯荡江湖,如今看来,那小子定然是这期间认识的了!看样子,这小子是把我家丫头的魂儿都勾走了!接下来我可得花时间好好哄哄了!话说回来!那小子到底是谁?”
霍央定定地看着他,易邱也就定定的任他看。好一会儿,他才说道:“那是你们如今大齐的风云人物,绿竹公子。”
“竟然是他?”易邱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小子竟然会是这么个身份!
“唉!我家丫头真是好本事啊!一眼就看中了这么个人物!果然不同凡响!”他想了想又道,“说起来你本事那么大,知不知道那绿竹公子是个什么身份?这江湖里只流传着他如何如何算无遗策,关于他的身世,却是半点风声都没有!”
“不知道。”
“不知道?”易邱不相信,“居然还有你霍央不知道的事?”
“……”霍央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天下之大,我不知道的事情多得是!不过——你为何会对他的身份感兴趣?”
“当然要感兴趣了!”易邱很是鄙视的看了他一眼,“那小子一个人就那么厉害了,要是他身后还有个什么家族之类的,那我家丫头可怎么办?如今他死了,见着这件事的只有我家丫头和那个小厮,万一他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家丫头吃亏了怎么办?”
霍央沉默了。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易邱竟然连性子都变了,究竟是时光太快还是那丫头影响太大?
“行了行了!”易邱叹了口气,“我想你也不知道什么其他的事了!反正那件事情我就当你答应了!我也该走了!明年再见吧!”
“你不去看她?”
易邱身形一顿。
“还有什么好见的?我家丫头说的好,与其一直回忆过去还不如珍惜当下。我已经耗费了三十多年了,剩下的时间该为自己好好活活了。”
“霍央,”他转过头看着他,“是时候该放下了。”
说完,也不待他答话,转身便离开了那院子。
霍央站在院中,目光不知投向了何方。他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许久未变。
“放下?”他的眼睛里不知氤氲着什么东西,“五十多年了啊!这一辈子,能有多少个五十年?我早就已经放不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