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玥站在床前,看着聂靖远脸上的紫色渐渐淡去,慢慢变得苍白。
“卫将军请进来吧。”她道,“已经好了。”
门应声而开。卫戎站在门口,神色有些尴尬。
“我觉得您最好给聂将军换一张床,”陆宁玥向他走去,“这床上沾了毒血。收拾的时候小心不要碰到。另外可以帮聂将军擦拭一下身体,也要小心毒血。”
“是!多谢宁姑娘。”卫戎松了口气,将军没事就好。
“我能做的都做了。”陆宁玥望了望外面,还是厚厚的一层风沙笼罩,“不知可否找个地方让我休息一会儿?”
“是是是!是在下疏忽了!”卫戎忙不迭地说,“宁姑娘请稍候。”
卫戎走到门外,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小武!”
“卫将军找小武何事?”门外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陆宁玥脑子里的弦瞬间绷紧。
“是傅姑娘啊!”卫戎道,“正好,我要找人带宁姑娘去休息,傅姑娘正好来了,不知可否麻烦傅姑娘?”
“不麻烦。”声音依旧温婉,“不知将军为宁姑娘安排的房间是?”
“就傅姑娘你的房间旁边好了。”卫戎随意道,“正好你们两个女孩子能做个伴!”
陆宁玥走出房门,对傅君芜微微颔首,道:“麻烦傅姑娘了!”
“不麻烦。”傅君芜微微一笑,“宁姑娘随我来吧。”
“多谢。”陆宁玥道,又转向卫戎,“接下来三日之内将军还是亲自看护吧!勿假手他人。”
“姑娘放心!我眼都不会眨一下的!”
陆宁玥点点头,转身看着傅君芜。傅君芜对卫戎施了一礼,转身带着陆宁玥离开。
周围风沙在肆虐,隔着将军府厚重的围墙,还能听到它的狂暴。
“宁姑娘是大夫?”傅君芜忽然开口。
“算不上。”陆宁玥的声音透出冷淡,“不过师门杂学而已。”
“能治好聂将军,定然是很厉害的。”傅君芜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不过机缘巧合,若非曾见过类似的情况,我也是无能为力的。”
“宁姑娘见识多广。”傅君芜轻轻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将军的病情来得太突然,毫无预兆的,到如今已经整整一个月了。若不是姑娘,怕是就危险了。”
“一个月?”
“是。”
陆宁玥有些奇怪。按她的推测,聂靖远中毒到如今应该只是半月而已,怎会……
“是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陆宁玥看了一眼院子,“这园中的花是姑娘所种?”
“是。”傅君芜浅笑道,“我见这院中空荡荡的,想起曾在书中见过能植于风沙肆虐之地的几种植物,又恰好找到了幼苗,便试了试。”
“姑娘很厉害。”陆宁玥真心赞道,“北邙城的环境之下能养出花儿就是一个奇迹了。”
“只是喜欢罢了。”傅君芜眼中有了笑意。
陆宁玥心中暗暗叹息,果然啊果然,除了聊聊花草能让女主大人稍稍放下戒心,似乎其他任何事物于她而言都隔了深深的面具。
“到了。”傅君芜推开门,“宁姑娘将就一下,这里有些简陋。”
“无碍。江湖中人,但有栖身之所。这已经很好了。”
“那姑娘先歇息吧,小女不打扰了。”傅君芜说着,向陆宁玥施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陆宁玥松了口气。女主大人终于走了。连着两天没睡好,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应付女主了。是时候好好睡一觉,醒来再看一眼聂靖远,便算功德圆满了。
陆宁玥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女主大人很贴心的帮她准备了热水,连着被风沙蹂躏了六七天之后,她终于有机会好好清理自己了。这么脏的自己,她已经十多年未曾见到了,天知道她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床边放着一套衣服。她知道傅君芜曾经进来过。
“这个……”陆宁玥拿起衣服,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还不错!”
换好衣服,洗漱完毕,她径直向聂靖远的房间走去。算算时间,他也该醒了。
今日难得的看到了北邙城的晴天,陆宁玥的心情也好了几分。此时离开,倒也算得上是天时地利了。
到了聂靖远房间的时候,傅君芜正在喂聂靖远喝水。见她过来,傅君芜赶忙起身。
“宁姑娘。”
“傅姑娘。”陆宁玥停在了桌旁,对聂靖远道,“感觉如何?”
“还好。”聂靖远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多谢你了。”
“碰巧而已!该说你运气好!”
聂靖远笑了笑,抬头看着傅君芜道:“傅姑娘可否帮我端碗粥来,我有些饿了。”
“是我疏忽了。”傅君芜笑着放下碗,“我这就去。”
房间一时空了下来。陆宁玥走到床边,搭上他的手腕。
“还不错。”她起身,“这儿有纸笔么?”
“那边墙边桌上。”
她走到桌边,开始磨墨。
“他怎么样?”
“死了。”陆宁玥的声音平静无波,“死在了南燕。”
“……葬于何处?”聂靖远的声音有些颤抖。
“北邙城外,路阳坡。”
“你是送他来的?”
“是。”陆宁玥提笔,开始写方子,“他说,既始于此,便终于此。”
聂靖远沉默。这一天,终归还是来了。他知道,从现在开始,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真的只能存在于记忆了。印象中那个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白衣少年,随着他的白马一起,永远停留在了路阳坡的夕阳里。
“聂将军情绪不宜起伏。”陆宁玥搁下笔,“心里跟你的表情一样最好了。”
她抬起头,聂靖远的眼睛一直看着前方,空洞无神。
“传闻大齐玉面战神冷面冷心,如今怎么也学得多愁善感了?”
聂靖远看了她一眼,陆宁玥眉头一挑,毫不退缩的看了回去。聂靖远扯了扯嘴角,先移开了目光。
“不是多愁善感。”他道,“只是缅怀逝去的战友。”
“唔,”陆宁玥点点头,“我理解。只是再长的缅怀都将逝去,所以聂将军,您的缅怀该结束了!”
“呵!”聂靖远无力的靠在床边,“陆姑娘真的理解么?”
“将军这是何意?”她一脸懵懂的看着他,“不过我倒是觉得将军的记性真是太不好了。连救命恩人的名字都记不住,这可不太好啊!”
“抱歉!是我的错。”他顿了一下,道,“宁姑娘。”
“哎!”陆宁玥一摆手,“记不住也罢!记不住最好!只是好歹是我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将军是不是可以稍微听点话,至少不要让我白忙一场!”
她走到一旁坐下,接着道:“我知道聂将军痛失挚友心情低落,但是恕我直言,若是您继续在这样的情绪状态之下,那我开什么药都没用,您还是直接告老还乡休养吧!”
陆宁玥的话不可谓不狠,聂靖远却还是一如既往。
陆宁玥泄了气,有些事,自己走不出,别人说再多也没用。她开始盯着桌上的茶壶发起呆。
良久,他开了口。
“我知道。”他道,“宁姑娘放心,你不会白费力气的。他燃尽生命守护的东西,我定然不会辜负。”
“那样最好!”陆宁玥坐直身体,“那么现在,我们来聊一聊将军身上的毒吧!”
“姑娘请讲。”
“重楼宴,毒性慢,但一入肺腑,便回天无力。不知将军可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身体不适的?”
聂靖远想了想,道:“四月二十。”
“确定?”
“自然。”
陆宁玥眉头微皱:“那将军可曾见过什么特别的人?”
“没有。”聂靖远很肯定。
“这就怪了!照理而言,这重楼宴从中毒到毒发只需半月而已。若是一月之前便有人出手……”话说到这儿,陆宁玥突然停了下来。
“宁姑娘有什么发现么?”
陆宁玥笑了笑:“那当然就只能说将军福星高照,所以能得贵人相助咯!”
“是么?”
“当然!”陆宁玥看着窗外,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只是就是不知,这贵人究竟是人是鬼?”
聂靖远揉了揉眉心,声音透出虚弱:“既是贵人,还会是妖魔鬼怪不成?”
“当然!”陆宁玥向床边走去,“那么多的志怪传说不都是鬼怪为贵人么?”
“宁姑娘的想法很妙。”
“是吗?你是在夸我聪明吗?”陆宁玥眉眼弯弯,“你真有眼光!我也这么觉得欸!”
聂靖远扯了扯嘴角,殊行的这位未婚妻真的是——脸皮太厚了。
“将军还是先休息吧!”陆宁玥伸手扶他躺下,“刚醒过来不宜太过劳累。傅姑娘那边我会转告她。”
“多谢!”聂靖远有些不自在。
陆宁玥很有眼色的松了手,又很快帮他盖了被子,退开几步,道:“药方在桌上,我写得很清楚了,药量用法禁忌都有。”
“多谢!”
“唔,不客气!谁让你是聂靖远呢!”陆宁玥摆摆手,又道,“还是算了吧!我亲自把药方交给卫将军好了!”
她走到桌边收起药方,转身向门口走去。
“对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回头看着聂靖远。
“什么?”
“这位傅姑娘怎么会在这儿?”
“你认识她。”聂靖远毫不意外,都是京城闺秀,即使陆宁玥再不合格,也会有那么几个推不掉的宴会要去参加,所以碰面是在所难免的。
“见过两次吧!我见过她,她没见过我!”
“你确定?”
“确定!”陆宁玥回答地斩钉截铁,“即使见过也没关系,我现在的样子跟那时可不一样。”
“我一直很好奇,”聂靖远抬起眼睛看着她,“别人都是行走江湖之时乔装打扮,为何你却反过来,在家里反而要戴上面具。”
“唔~”陆宁玥托着下巴,很认真地想了想,一本正经的答道,“因为我长得太好看了呀!万一哪个不长眼的见色起意怎么办?”
果真是……太不要脸了!
“他的确是不长眼。”聂靖远对叶殊行有一瞬的同情,有个这样的未婚妻,他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很精彩的!
“是吧!”陆宁玥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那江湖中不是更危险?”聂靖远决定不再与她计较脸面这回事。
“江湖中我可以打啊!”陆宁玥理所当然地说,“本姑娘虽然算不得什么绝顶高手,但是自问使毒的功夫还是不错的!这么一来,江湖中大部分人我都不用怕了!反正我不会主动惹事,一般高手也不会来欺负我个小姑娘,所以不长眼的都是自己作死。可是在京城,我可是大家闺秀啊!”
聂靖远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她在说大家闺秀四个字的时候,与殊行提起教书先生时是一样的。一样的无奈与不甘,最终却都归于妥协。
“好了!”陆宁玥对他笑了笑,“问答时间到!病人该休息了!我去找卫将军给你抓药。”
说罢,她关上了门。满室的阳光便只剩了斑驳的影子。
聂靖远看着门口,眼睛一眨不眨。明明阳光那么淡,他却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黄粱未熟清梦醒,桃源不见旧时人。
聂靖远,该醒了。你可是这北境军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