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叶殊行醒的极早。睁眼之时,他见到近在咫尺的陆宁玥,有一瞬的征愣。继而又笑了,笑得极真挚。
“早啊,阿玥!”他轻声道。
身旁的女子安安静静地躺着,呼吸轻浅,面容柔和。今日她的脸色似乎好了很多,两腮泛着淡淡的粉,上面一层浅浅的绒毛,撩的人心里痒痒的。叶殊行一直瞧着她,忽而凑了上去,轻轻的吻了她的脸颊。
“今日该去见爹娘了。”他抱着陆宁玥轻声道,“娘亲你是见过的,她是个明理的人,对小辈也最是和蔼。爹爹也很温和,而且他对你印象极好。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合作的那幅画么?他当时还以为这是哪家少年郎的大作呢!还想着要我引荐。”
想起那幅画,叶殊行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一丝笑。那时柳生还打趣他,说是依照着话本里那些缱绻逸事的发展,说不定这画儿还能引出一段风流故事呢!他当时只觉好笑,什么前缘已定,他是从来不信的。可是若是将之放在他与阿玥身上,他却觉得有些欣喜。
原来所谓不喜流言,只是因为主角不对。
外面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叶殊行知道,该是母亲派人过来了。他轻轻地将陆宁玥的发丝别到耳后,方才起身。
屋外的人听到动静,便都噤了声。稍后便有一个年纪稍长的声音说道:“二公子可是醒了?夫人派老奴来瞧瞧。”
“是,”叶殊行扬声道,“进来伺候着吧!”
门开了,进来了两个嬷嬷和两个丫头。
“二公子休息的可好?”说话的是叶夫人身边的卢嬷嬷,她也是叶夫人最器重的人。
叶殊行笑道:“劳嬷嬷跑一趟。殊行休息得不错,劳烦嬷嬷回禀母亲,我与阿玥一会儿就去同父亲母亲请安。”
卢嬷嬷忙道:“二公子不急!老奴正是为此事而来。”
“可是母亲有何吩咐?”
“是。”卢嬷嬷道,“夫人说了,二少奶奶身体不适,今日敬茶一事便先搁置罢。等二少奶奶好转了,夫人再喝这杯媳妇茶。”
叶殊行面色未变,只淡淡的说道:“那就劳烦嬷嬷了,殊行稍后便去给母亲请安。”
“是,二公子!老奴告退!”
“春景伺候你家小姐更衣吧!”叶殊行吩咐了一声便径自出去了。陆宁玥出门不爱带丫鬟,他所知道的也就一个春景而已。但陆老夫人指的人总归是错不了的,他也放心将这些事情交给她们。
陆宁玥此次的陪嫁丫鬟一共四个,除了一个春景,老太太还另外派了冬韵过来,并从那些做事沉稳内敛的家生子中又选了两个小丫头。孙女终归是要到别人家去了,叶殊行对她再好,也不可能时时照拂,所以陆老夫人在这贴身伺候的人选上很是费了一番功夫,甚至为此找回了早已出府的孔嬷嬷。孔嬷嬷便是先前一道进来的那两个嬷嬷之一。她早年本是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后来年纪到了,陆老夫人做主将她指给了一位铺子里的掌柜,还除了她的奴籍。她感念陆老夫人的恩德,所以也时常回府探望。这次陆老夫人因着担心孙女,便央了她来帮着照顾一些时日,她亦二话不说答应了。
“我与春景先伺候少奶奶洗漱,冬韵,你且去把少奶奶的早餐和药端过来吧!”
“是,嬷嬷。”冬韵自去了。孔嬷嬷和春景一起,帮着陆宁玥换了身衣裳,又为她擦了脸。春景的动作很快。陆宁玥昏迷的这段时间,一直都是春景照顾她的,所以此时做起来倒也是得心应手。
刚好整理好,冬韵便端着粥进来了。
“奶奶如今可能吃得了粥?”冬韵本是一直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老夫人本不欲让她陪嫁,毕竟已经有了一个大丫鬟了,若是再加一个,怕是会起反作用。只是权衡再三,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于是便还是让她来了。她是婚礼的前一日才到陆宁玥身边的,所以许多事情都要先问问春景。
“吃得了的。”春景道,“不过一定要凉一点,按老夫人的标准再晾个一柱香的功夫。”
“晓得了。”冬韵便开始晾粥的工作。
期间叶殊行来了一次,见一切都好,便去给叶丞相叶夫人请安了。
而此时上房里,气氛却有些压抑。儿子娶妻,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可是一想起儿媳妇的境况,叶夫人心中就是忍不住的酸楚,还坐在正堂之上,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夫人……”叶知谦心中也不好受,却还是强忍着,拍拍叶夫人的手,道,“大喜的日子呢,你这是做什么?”
“我知道!”叶夫人固执的擦着眼泪,只是越擦掉的越多。她何尝不想要开开心心的看着儿子成亲呢?可是想起今后自己捧在手心长大的儿子可能要一辈子守着一个醒不过来的女子过一生,叶夫人就难以遏制的揪心。
“娘……”叶竩走到叶夫人身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想要安慰娘亲,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安慰苍白如斯。她是亲眼见过二嫂受伤时的样子的,连江太医都束手无策的毒药,这世上还有多少人能解呢?二哥二嫂此生怕是真的……只能如此了。
“好了!”叶知谦轻叹一声,“收收眼泪吧!虽说儿媳妇不来敬茶,可是殊行是要过来的,你这个样子若是让他瞧见了,他该多难过啊!”
叶夫人虽然心中郁结,但还是顾忌着儿子的心情的,当下擦了眼泪,又喝了几口茶,总算是将哭意压下去了。
三人堪堪坐好,叶殊行便到了上房。
“父亲、母亲。”叶殊行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行礼结束,叶知谦却并没有立即让他起身。
“如今你已成亲,许多事情都需要你考虑上了。”他道,“彼时你孑然一身,我与你母亲也不喜拘着你,故而许多事情也都是让你按着你的心意去做的。但如今你既有了家室,便不可再同往常一般任性了。许多事情,并不需要你一肩承担。你要学着,让自己轻松一些。”
叶知谦这辈子养了三个孩子。长子行事沉稳,从小到大就没有让他操过心。十七岁春闱之后便是娶妻生子,之后谋了外放,这么多年一直稳稳当当慢慢晋升,在任上也多有建树,不负叶家后人的名声。小女儿一向是娇养的,性子虽然娇憨了些,但大是大非上绝对是拎得清的。只待之后择一佳婿,此生便也算完满了。唯有二子,一直是他心中最放心不下的人。二子天性聪颖,比之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长在别人家,当是这天下一大幸事。奈何身在滁州叶家,这天赋便不是踏板而是牢笼了。古往今来,有天赋之人多不胜数,因天赋而堕入地狱之人亦不在少数。但凡天赋异禀之人,一旦当世无法满足其天赋才智的施展空间,便容易走了极端。叶家这几百年的传承中,这样的人并非没有。只是那时听着这些事情只不过多了几分感慨,但真到了自己儿子身上的时候,那就不是感慨而是切肤之痛了。
叶殊行小的时候他只是为他的聪颖而开怀,真正意识到这其实是噩梦的时候,是在知道叶殊行连中三元之后。那年刚巧不是他负责科举阅卷一事,待叶殊行高中的事情传到丞相府的时候,他一直以为是误传。直到儿子红着脸来到自己面前,说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所以参加了科举之时,他第一次深深感到了害怕。以十四岁之龄连中三元,百年来都未曾出过这样的人物。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叶知谦只觉得手足无措。他该怎么说出那个残酷的事实呢?告诉他你与二叔不一样,你不会有二叔那样的机会,亦不必承受二叔那样的人生?告诉他即便你有晏婴之才,也只能混迹山林了此一生?他将自己关在书房想了一夜,最终还是决定直接告诉他真相,这样总好过当他积蓄了所有的力量想要进入朝堂大展身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好。
那时叶殊行是个什么神情来着?他忽然有些想不起来了。或者也许是那时候他根本不敢看吧!总之杏林宴过了三天,叶殊行便提出了要外出游历的事情。他只记得他离开时的神情了。漠然、无惧……叶知谦那时想,他的儿子果然已经走了,那个会哭会笑会撒娇的儿子,真真切切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要青松跟着他是个什么心理呢?叶知谦想,除了保护,该是还有监视的意味吧!他的儿子,决不许入了歧途。
所幸,他的担心没有成真。叶殊行即使没了进入朝堂一展身手的机会,也还是找到了适合他的为这天下,为这百姓做些事情的办法。
“孩儿知道。”叶殊行身子跪的笔直,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孩儿必不负父亲,不负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