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辛夷做了很多凌乱的梦,真真假假的,分不清楚。
有的是她扶着马桶吐得一片狼藉,有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抚顺她的后背;有的是浑身燥热,胸闷难受,有人一勺一勺地喂她喝水,用微凉的掌心试探她的额头;有的是她神魂颠倒地说着胡话,身旁的人耐心的听着,偶尔说上一句,知道、明白、好、乖;还有的是她6岁的时候去考“神童班”,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昏昏欲睡,爸爸则假装镇定的喋喋不休,“没事没事,就是考着玩,不用有压力不用有压力”;最清晰的是15岁那年刚上大一,她本是想找自习室却如同迷路的羔羊误入礼堂,看到那个神采俊逸的青年正在台上侃侃而谈,“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道是什么,就是信任。如无信任,万事不成。现代公关学的基石也是信任,无信任不沟通,没有沟通哪来的公关。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谈何容易?”嘴角的那抹笑勾人心魄。她很想去问问那个青年,他的信任源自何处,但话还没问出口,就又沉沦到另一个梦里。
也不知道何时开始,感到燥热退去,身心舒畅了不少,梦也渐行渐远,一个转身就真的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厚厚的窗帘缝隙间透进了亮光,是白天了。
辛夷借着那一点亮光,环顾四周,终于从床头上摆放的宣传画认出,这是昨天宴请的酒店,自己住的则是一个套房。再看身上,昨晚的套装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件丝绵的宽大t恤,上面还有酒店的宣传语。辛夷不禁莞尔,“行知集团旗下的酒店真是名副其实的高端,员工的t恤,都用这么好的材质。”
她赤脚踩在地上,有种头脑发晕手脚发麻的不适感,很想找口水喝,于是走到了门口,听到外间有男人正在说话。那是方逸行的声音。她以为他正在打电话,就开了门,然后,五道情绪不同的目光同时投放到自己的身上。
辛夷的大脑有瞬间的短路,当她反应过来那五道目光分属“行知五少”五个男人,而自己只有一件及膝的长t恤蔽体,“嗷”叫了一声就折回了房间里。
老二阚知性格直率,最先开口评论,“真是年轻,醉成那样睡一觉就没事了。我家李落要是知道了,非羡慕死不可。”
老五萧可言扶了扶金丝边眼镜,从人力管理的角度十分专业地说,“很好的苗子,能文能武,等毕业了一定要把她转为行知的正式员工,可堪大用。”
老大徐行点点头赞同,“真是一战成名,敢跟容二少爷公开叫板的人里,这丫头该是最年轻的了。”
老三徐谦一向以尖酸刻薄著称,慢条斯理地开腔道,“阚知,让公关部帮你们酒店好好琢磨琢磨slogen吧,‘有榕乃大’四个字印在t恤上,实在浮夸,我怎么没看出大呢。”
话音一落,众人皆额头三根线。
行知旗下的这处高端酒店单名一个“榕”字,酒店业务归阚知负责,他理工科出身,对slogen这类文字功夫一窍不通,只想着酒店的基调是高端大气,就顺嘴说了一句“有榕乃大”吧,下属就屁颠屁颠地印发了下去。若是平时倒也没什么不妥。可刚刚辛夷穿出来,四个字正好落在胸前,而她偏偏发育欠佳,和“乃大”两个字形成了鲜明对比,适才让徐谦抓到了玄机,一箭双雕地把阚知和方逸行都嘲讽了一番。可谁都得承认徐谦的爱人尚盈盈是无可挑剔的美女,他说这话倒也有资格。
若是以前,方逸行孤家寡人一个,总是坐在一旁老神在在地看这几个宠妻狂魔明里暗里的斗。可如今话锋转到了自己身上,他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放下刚刚汇报的行政和企宣计划书,笑眯眯地看向关上的房门,慢悠悠地说,“晨起素颜也很美啊。还真是青春无敌。”四两拨千斤地就把其他三人的媳妇比了下去。
唯有萧可言对男女之事不感冒,置身世外地问,“老四,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啊。那孩子八成是出来找你的吧。”
方逸行抬手看了看表,已快正午,安排说,“我手里的事情汇报的差不多了。劳烦各位一大早就屈尊到这里办公,现在我要带那孩子去吃饭,你们的事情发邮件给我吧,我晚上一并回复。”
阚知笑着说,“以前你还总是嘲笑我们爱美人不爱江山,啧啧,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萧可言最是公正无私,“老四,不如就休几天假吧,这几年大家都休年假,唯独你全年无休,趁现在要不要补一补。”
方逸行已经起身,摆摆手说,“不急,没到时候。”说完就双手插着口袋进了房间。
房门关上的一刹那,阚知笑得极其暧昧,“你们说,昨晚老四有没有把那孩子拿下啊。”
徐行良善的一笑,“老四看着招花惹草,那都是为了公事不得已的炒作,要是玩真的,应该不会那么没原则。”
徐谦对此言论并不认同,“这和原则大概没什么关系吧,情到浓时身心合一,再正常不过的。只不过,老四有洁癖,昨晚那孩子必然吐得乱七八糟,老四能下得了口吗?”
四个人说话并没有故意压低声音避人,房间里的两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方逸行身经百战并不当一回事,靠坐在落地窗前的辛夷却羞成了大红脸。
方逸行嘴角噙着笑,走过去拉了窗帘,又倒了杯水地给她,才坐到她身边,伸手把她耳边睡乱的头发缕了缕,“电视里都演,女主人公清晨醒来发现衣服被换了,就惊叫着被男主非礼了。你怎么这么镇定呢?”
辛夷喝了口水,下巴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徐谦总裁不是说了吗,你有洁癖,我不信看着一身污秽,你还能有那个闲情雅致。”
方逸行笑着拍她的头,“我都忘了,你智商将近130,最擅长推理了。可是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被别人一激,就上当了呢。”
辛夷低着头,也有点后悔自己的一时莽撞,“哦。下次不会了。”
方逸行看她委屈的样子,用手把她揽入怀里,“傻孩子,我怎么可能一碗水端平呢?当年jada做我助理的时候,我们已经分开很多年了,她来当助理也不是我用个人的私权,而是她自己经过层层面试进来的,至于她为什么那么拼,我只能说她若有妄念,我没权利干涉,我只能把控住自己的底线而已。可是你不一样啊,我让你做助理就是明目张胆地徇私情,可以多看看你,多了解你,多教教你,我不需要你去向外人证明你有多优秀,你有多出色,你多好我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所以,不要再怀疑我也不要再怀疑自己,就安安心心地在我身边做个乖孩子,偶尔当当不良少女,好不好?”
辛夷目光闪闪地看向身旁的男人,“其实,我不是要证明什么。我证明再多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不可能跑到你的过去,把那些人和事统统抹掉。这个我懂。我只是,我只是,”辛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有些哽咽地说,“我只是心疼啊,我心疼你,我看着你一杯接一杯的喝,我握着你的手,感到它越来越冰冷,我就心疼。我以前看到的都是你光彩夺目的样子,可是昨晚,我看到你也会被别人为难,也会被别人刁难,也会有身不由己和迫不得已。我就心疼啊。我那么渺小,什么也做不了,但是那12杯酒喝下去,我的心就会好受一点,我就不会再那么难过了。所以,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希望有那么短暂的几秒,我也可以保护你。”
方逸行活到35岁,已经很少再有感动的心悸的时刻,可是看着面前少女眼里的点点水光,他突然就心软的一谈糊涂。情不自禁地去吻她的眼睛,想要吻干她所有的伤心和难过。“谢谢你辛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谢谢你我的小女孩。”
方逸行原本想带着辛夷好好吃顿午餐的,可刚刚在一家粤菜馆坐定就接到了j市打来的电话。方逸行手里正端着一杯咖啡,手一抖,就泼洒了出去。
“怎么了?”
方逸行的眼里有焦灼有暴怒,那狂乱的表情是辛夷从未见过的。“j市出事了,我马上过去。”说完就拽起了椅背上的西装,拨通了阚知的电话,“阚知,你他妈马上去机场,j市的那块地出问题了。”
挂下电话,看向辛夷的时候,都没有敛去眼里的寒光,“我马上去j市,你照顾好自己。”
“你小心”三个字还没说完,男人已经奔跑向电梯,只留下一个慌乱的背影。
辛夷低着头看了看桌子上留下的咖啡污迹,心里有淡淡的失落。
解决掉了整整一份牛排套餐,终于觉得不仅胃填满了,连带着虚空的心都塞得满满当当。抹了抹嘴,离开了餐厅。
正午的站台上,只有她一个人等车,不知道是吃得太多,还是体内残留的酒精又开始作祟,辛夷一阵作呕,忙蹲到垃圾桶旁边吐。吐了一会,一瓶矿泉水从天而降,辛夷抬眼一看,一张邪气又好看的脸正由远及近贴了过来,辛夷吓得差点坐到地上,被对面的人单手一拉,站了起来。
“呦,小姑娘还真是你啊。昨晚上挺能的呀,怎么今天怂成这个德行。”
辛夷没好气地说,“容二少,您也有雅兴坐公交车啊,真是与民同乐啊。”
“我要是坐公交车,就自己买一辆,用不着在大太阳下面苦等。我呢,就是正好路过,看到你正在抱着垃圾桶狂吐,心情极好,过来和你打个招呼。怎么着,这么快就被方总抛弃了?刚刚人家前脚刚走,你就像杀人狂魔一样乱切一块上好的牛排,还真是小家子气啊。”
辛夷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耸耸肩说,“容二少看来是真的闲,大好的时光不去赚钱,看一个穷学生吃牛排,又在这里冷嘲热讽,您不觉得亏得慌吗?”
容远靠立在站牌边,背光魅笑,辛夷就算再讨厌也要承认他天生有种不寻常的洒脱气质。
“不亏不亏,我又不缺钱,缺的就是各种乐子,这种不用花钱就可以寻的乐子我当然不能错过了。哦,对了,鉴于你让我心情那么好,我也提供你点信息吧。你知道方逸行慌慌张张地干嘛去了吗?”
“我有必要知道吗?”
“你就不好奇?”
“老板的事情我一个普通员工没必要知道。”
“呵,好一个非礼勿听呢。不过,我还是打算告诉你,就像你说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就喜欢与民同乐。jada跟着地产部去做拆迁户的工作,被人打了。哎呀,这种拆迁的事情,挨打挨骂是难免的,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你猜,你们方总会不会听到每个员工被打的消息都这么不淡定。哦,对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方逸行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大事临头方寸不乱,啧啧,你看刚才,那么点小事情就紧张成那个样子,是不是很有趣呢。”
辛夷楞了楞,脸上的表情随即也发生了变化。幸好此时公交车过来,一个箭步上了车,车门关闭的一刹那,她看向容远,“容二少爷,我很好奇,您这么做到底是因为嫉妒还是因为寂寞?”
看着远去的公交车,容远目光幽幽,“真是有趣,小小年纪,竟敢惹我。”
辛夷不怀疑容远所说的真实性,他没必要用这种轻易可验证的事情骗自己。她也不在乎容远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那么喜欢和方逸行作对,她在意的是,自己气量竟然那么小,听到那些话的一瞬间,胸口闷得难受。她知道,谁的过往里都有一座伤城,城门口写着“莫回头、莫停留”,可城头黄沙一吹,就是漫天的记忆,于是“莫回头、莫停留”就变成了“频回顾,不相忘”。他的那座城里也许住着很多人,但却没有自己。自己的心里却只有一座城,是伤是喜,全凭他。这交易真的太不公平。
一去几日杳无音信,媒体没有只言片语,连公司内部都封锁了消息。辛夷知道那些不是她该知道的事情,与其忧心忡忡不如把手边的事情做好。她把手边的任务进行了大块切割,上午处理方逸行的各种报批公文,按照公司的临时安排,暂时向徐谦汇报,她再按照徐谦的要求去处理;下午看样刊,开例会,磨合内容,统一风格;晚上加班跟进林董手下七个女孩的活动策划;回到寝室,再补写导师程朗交代的读书笔记和课题报告。
室友沈一偶尔在未睡之前见到她,不禁惊讶地问,“辛夷,你是要当女强人吗?”
她只是笑,如果自己真的足够强,大概就不需要用工作来逃避了。
一个星期之后,她在行知大厦看到了风尘仆仆的阚知,对方看到她,还不忘停下匆忙前行的脚步跟她交代,“j市的事情棘手,逸行还要呆上一段时间。他怕你担心所以很少联系。”
辛夷点头笑了笑,说了声“知道了,谢谢您。”转过身去,心头一阵苍凉,“谎话说的真差劲啊,怕我担心才该如实相告啊。所有的不敢沟通不敢交流都基于一个事实,那就是不敢面对。方老师,这还是你书里自己写的呢。”书得的多就这点不好,什么事情都看得开,也就什么事情都看不开。
她还没感伤多久,就被徐谦叫到了办公室,冷面总裁开门见山的说,“容氏同意出让那块地,但是容远要求谈判的时候由你做联络员,你愿不愿意。”
“我能说不愿意吗?”
徐谦淡淡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辛夷,没人能够逼你。你不去,他答应的事情也要办,只不过要磨得久一点,不过行知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那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征求我的意见?”
徐谦面色依旧平静,说出的话却字字珠玑,“以我的个人经验来看,势均力敌的两个人感情才牢靠,一方掌控一切,一方被动前行,就算勉强在一起,也总会有人做出默默的牺牲。我并不怀疑方逸行的真心,我只是不看好不对等的感情。所以,趁年轻,多积累对话的资本,有益无害。”
“徐谦总裁,大家都知道,你最不喜欢多管闲事。今天为何跟我说这么多。”
徐谦云淡风轻地说,“哦,我把你的事情跟我媳妇随口说了说,她很喜欢你。她喜欢的,我都要帮一帮。这就是我帮人的方式。容远并不像表面那般放浪形骸,甚至说,他也是一个不错的老师,这份工作你会收获不少东西。所以,我才要征求你的意见。”
辛夷默默地想了一会,抬头问,“我可不可以问问方老师。”
徐谦眉头十分轻微的一蹙,平淡地回答,“可以,但我想,他应该没办法回复你。”
等了一夜,果真没有任何音信。辛夷想,那就这样吧,先为自己开疆拓土,等自己也长成了一棵大树,也许也可以与你比肩而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