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男人又回到了枫林。
吸取了玉佩的生机,他的身体已逐渐开始复原,本可离开此处寻个隐秘之地疗伤,却不知自己为何要回来。
没等他想明白自己的心思,人已经走到了这里。
然而,心思尚未理清,等待他的,却只有一片废墟和漫山的新坟。
那个孩子依然活着。全村一百多口人,只留下她一个。
男人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坟场边刻石碑,稚嫩的小手,细瘦的双臂,挥舞着凿子石槌,一下又一下,在坚硬的石头上工整的刻下全村一百多个名字。
男人一袭玄服,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没有惊动她,更没有安慰的话语。
她就在那里认真的刻字,面上一片平静,就像是无云的天空,云淡风轻,既不刺眼,也不阴沉。
男人一生杀戮无数,还从未见过如此平静的神情,眼底不由多了抹探究,自己似乎还远远不够了解这个丫头。
男人等她刻好了最后一个字,安静的将手里的工具放下,拍尽身上的灰尘,刚迈前一步,却见她后退一步,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说道:“你来了。”
男人停下了脚步,眉头微皱。
那孩子两眼漆黑,深不见底,目中光芒涌动,却又看不出那点点的微波中到底包含了些怎样的情绪。
家园被毁,她应该伤心。父母双亡,她应该痛苦。血海深仇,她应该愤怒。再见故人,她应该委屈。
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情绪,应该有的反应,在这孩子身上却全然体现不出来。她到底是冷血无情?还是已被伤透了心?
“你……为何不哭?”男人不由自主上前,蹲在了季漓面前,抬手摸上季漓的脸,擦干净她脸上的尘土,这才第一次瞧清楚了她的模样。
像是云过青天,像是月朗星稀,像是风过叶稍,像是水天一色。
自然,却也深刻;飘逸,却也凝重;精致,却也悠然;安详,却也锋利。
这样一张脸,怎会长在个凡夫俗子身上?她不哭不闹,是不是因为她本就没有凡人的感情?
男人微蹙起眉。他素来便是冷酷无情之人,会故地重游已是出乎意料,现在竟还揣摩起一个小丫头的心思!
季漓并不知他的心思,回答道:“自从那天救了你,我便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有些事情是命里注定,逃不掉,反不了,那便只有应了。伤心有什么用?人总是要死的。”
眼前这个少女,她的心跟她的外表如此的不符,那等老气横秋,就似一个历经百年风雨的老人,没有任何活力,只是认命的等死。
他素来厌恶认命懦弱之辈,却怎么也无法厌恶这个少女。
心底有一个声音道:她不该如此!
男人神情冷沉下来,左手猛然扣住少女幼细的脖颈!掌下,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殷红滚烫的液体在肌肤底下涔涔流动。
男人冷冷道:“倘若人一生下来就开始等死,那你又为何不随他们一同去死?你等我来这里,便是要跟我说这些?”
孩子安静的看着他,丝毫没有被人钳制的不适,眼里虽没什么波澜,依然安详的神情却仿佛是在嘲笑男人,所说的全然是废话。
男人瞳孔一缩,指下不由自主收紧,斥道:“不准用这种眼神看我!”
季漓淡淡一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你却没弄清楚。其实,我救不救你,这一劫都在所难逃。要杀你的人是修道者,他们怎可能理会凡人的死活,是不是无辜。我曾跟村长说过附近有可疑人出没,让他们暂且到别处去避一避,没人信我也没办法。毕竟我只是个小孩子,大人都不急,我就更没必要跟着掺合了。你说是不是?”
孩子的话中颇有些强词夺理的味道,男人却一时没有反驳,只是盯着她,问:“那你的父母?”
“我没什么父母。不过是被人捡回来的,说句不好听的,从头到尾,我也就是一个路过打酱油的而已。”季漓依然在笑,只是那笑容少了几分沧桑,却多出几分顽皮。
男人缓缓松开了手指,站起身,神色恢复了冷漠。
季漓微笑着看他。
“你叫什么名字?”季漓问道。
男人看了她一眼,道:“......倾冷。”
季漓点点头,道:“我叫季漓。”
男人转身,走向村外,冰冷的声音破碎在风中:
“今后,你便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