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澜国东面临海,常设其七十镇海台遥遥相望,以此抵御海外贼寇。
一座镇海台旁,千里碧波下,金色的波光粼粼闪烁,偶尔泛起的鱼儿自顾吐泡,忽然鱼儿全都低头入水,便看见远远地一艘青色大船行驶在海面上,带起一阵阵波涛。
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子站在空旷的甲板上,这少年身型削瘦,眉目间仍带稚气,穿着一身朴素的黑白相间的衣裳,与他那略显黝黑的肤色倒是相适合;少年男子歪着头看了看海天一色的空阔,好似自言自语般道:“这沧周国当真那么好玩吗?”
“那当然了。姜都号称天下秀都,向来是三教九流、奇珍淫技汇聚之地,这次去更恰逢周王封禅,肯定会热闹无比。”另一道声音传来,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中年男子站在少年身后,十分瘦弱,一身灰色锦缎袍,头束紫罗巾,脸颊两侧鬓若刀裁,脸色略显苍白,倒是目光如炬,稍显精神。
正说话间,天色忽地暗下来,一层层乌云铺天盖地而来,倒映在海面上满是漆黑,两人只看见远处波浪聚拢,聚成一道高十几丈的水柱;但更惊奇的是,波浪之下,隐约有一道人影闪动,那人双手各持一刀,在波浪中翻涌;而待水柱冲天,便看见一道巨大黑影浮现。那是一个长约百丈的巨大生物,外形如鱼,硕大的鱼头带着一对马车大小的漆黑眼瞳,尾巴长约十丈,并带着无数的倒刺。这鱼又潜入海中,那被追着的人便趁机踩在海面上,借力一跃,向少年所在的方向赶来。
突然海面骤降,呈螺旋状聚拢,一道巨尾如重锤般砸向那人,那人正踏在海面上,避无可避间举刀想抵住,只听彭地一声,那人被狠狠锤飞,带着鲜血重重地落在甲板上。那鱼缓缓转过眼睛,一对漆黑瞳孔盯着这艘青色大船,收拢尾巴又潜入水,但海面已缓缓颤动起来。
中年男子此时已紧缩眉头,走上前扶起那吐血的男子,看见他的面孔,失声道:“冬旭生?”
那人一边咳着一边坐了起来,望向远处不停颤动的海面,沉重道:“是雍频大鲲。”
中年男子霍然变色,急道:“怎么可能!溟池的海眼不可能满!”
被称为冬旭生的男子苦笑道:“我跟霍北康又去溟池了,没想到这头大鲲就跟在烛龙身后。它已经追了我九千里海路,已搅得我风曳国民不聊生;先生,只有你能治它了,再不治治它,只怕不单关外,连中云十三州也要动乱了。”说到最后,这冬旭生又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握刀,神色刚毅。
中年男子怒道:“早跟你们说过天下六凶不能碰,你们为什么还执意去?如今弄成这样,哼!我能怎么治?”
刚说罢,中年男子又叹气道:“普天之下,除了十位遥仙,谁能打得过天下六凶。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就在这时,只见身下的大船一阵动荡,竟是整个海面翻滚起来,接着便看见十丈之外一个硕大的黑色鱼头缓缓浮出,一对巨大的眼眸透出凶狠的光芒,即是刚刚的那头雍频大鲲!雍频大鲲侧身甩起巨大的尾巴,那带着无数倒刺的巨尾便卷起惊涛骇浪,直扑向三人身下的大船!
大船受海浪所激,霎时前后起伏起来,那冬旭生双手重新握住双刀,直直跃向雍频大鲲,身形晃动站在大鲲头上,冬旭生左手握刀插下,同时调动气海,全身内力集于右手,右手握黑刀再度劈下,但却劈向了左手那把刀,“锵”地一声震动起来,只见两刀重叠,白光涌入,刀锋直直刺入大鲲,溢出惊天杀气。
谁料那雍频大鲲周身蓝色光芒浮现,那刀锋竟然刺不进去,刀尖往下一弯,竟险些折断。同时那大鲲受此一击,顿时怒吼起来,尾巴上的倒刺蹭蹭直立,大鲲仰头怒叫,只见天色骤变,天空中的云朵聚拢,其中夹杂着无数惊雷,带着滔天大雨泼倒下来,这大鲲竟有通天地道法之能!
这时一直沉默的少年对着中年人道:“师父,这头凶兽已破命境,只怕十大遥仙也治不了啦。”
中年男子摇头苦笑,道:“这一天总该来的。”
说罢,只见男子双手合印,顿时激荡起周围海浪,波涛沸腾,男子双袖一挥,顿时从他袖口飞出四杠赤色小琪,他双手在空中虚点,四杠赤旗迅速落下,成四方状在他周身漂浮着,受惊涛骇浪所激猎猎作响。
男子看向雍频大鲲,右手虚招,四杆赤旗飞了起来,排成一行列在男子身前,接着直直冲向雍频大鲲,那大鲲眼眸漆黑,直勾勾地盯着飞来的赤旗,便忽然地天空中惊雷炸响,一道电光闪下,四杆赤旗顿时炸裂。男子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好几步。
那雍频大鲲庞大的身躯缓缓一转,侧向左侧,顿时周身浮现出长刺,冬旭生一惊,左手持刀一撑,借力跃回大船,向中年男子看去,两人皆是苦笑,感到十分棘手。
那雍频大鲲却毫不留情,继续甩尾,那充满倒刺的巨尾带着海浪砸向大船,“咚”地一声,船身左侧被砸开一个大洞,无数海水灌入,大船缓缓下沉,三人皆是一惊,冬旭生右手挥刀,呈削状劈向甲板,木屑纷飞间几块大木板落下,漂浮在水上。
不一会儿,大船便已沉入海里,三人只好纷纷就着那木板勉强稳住身体。木板浮浮沉沉,波涛不止,头顶更有天雷滚滚,中年男子脸色凝重,身边的少年全身湿透,趴在木板上,吃力地支撑着。冬旭生看向中年男子,轻声问道:“先生,当真没有办法吗?”
中年男子一脸犹豫,迟疑道:“我若兵解一身遁甲,收拾它自然够了。”
这时一旁的少年突然喊道:“师父,不行!凭什么别人惹出来的祸事,要你来送葬?”
中年男子还未来得及说话,雍频大鲲忽然向着三人缓缓游来,同时张开血盆大口,仿佛要将三人吃进去一般。那冬旭生心下一怒,冷哼一声,脚踩木板,提刀再上;左手那薄如蝉翼的白刀已然不见,只剩右手紧握黑色重刀,浑身气海荡漾,宛如一头猛虎般冲向那血盆大口,同时右手翻腕转刀,带起翻云滚龙的刀气,刀气缠绕着手中黑色重刀,冬旭生整个人如旋风般挥刀斩去,当真是冲天刀气透满堂!
一旁的少年攥紧拳头,面露喜色,看这冬旭生的气势,似乎能制服这头凶兽;但一旁的中年男子却神色严肃,左手抓紧了衣襟。果然,只见那大鲲猛地闭上大嘴,霎时间天地寂静,海浪缓缓平静下来,口中不再发出半点声响;一旁的少年瞪大了双眼,一脸吃惊,难以相信刚刚还神功盖世的冬旭生就这样被吃掉了。
短短数息之间,海与天归于平静,但片刻之后,只见雍频大鲲又猛然张开大口,一股巨大澎湃的气浪冲了出来,磅礴的海浪从它口中吐出,冬旭生被气浪冲出,四肢僵硬,双目紧闭,七窍尽皆流出血迹,整个人浮在海面上,气息微弱,宛若尸体。
中年男子脸色骤变,这时那雍频大鲲又再度缓缓张开大嘴,汹涌的浪花哗啦啦地流入它的大口,两人所在的木板来回摇晃,随那海浪即将进入大鲲的嘴巴。
头上天雷依旧滚滚,浓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乌云聚拢,身边波涛一浪盖过一浪,少年面如死灰,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内心十分害怕。中年男子看了看仿佛死尸的冬旭生,又看了看身边十分紧张害怕的少年,眼前那步步逼来的黑色深渊更是令人几乎窒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中满是苦涩与不甘,右手紧握住,又放开,又再度紧握,这次重重砸在木板上,身形跃起。
中年男子跃起落在大鲲头顶,右手放在腰间,只见白光闪动,一个巴掌大小的八方罗盘出现,罗盘正中央又是一个圆形转针,中年男子双手捧住罗盘,身形压下,对着天空深深一拜,同时双手结印,便看见一道又一道的金色符文带出,围绕在罗盘上,将罗盘层层环绕住,顿时那罗盘变成了一个金色盘,中年男子紧紧看着罗盘,缓缓将其放在胸前,就看见那罗盘竟融入他的胸口,他脸色霎时变得苍白,脸上毫无血色。
就在这时,只见天空上乌云突然变得更多,轰隆隆地雷声连续不断地响了起来,忽然雷光闪过,一道天雷劈下,直直劈在了中年男子的胸口,那男子脸色痛苦,右手捂住胸口,整个人气息猛地强烈起来。他缓缓调动气海,整个人竟脚不沾地地漂浮在海面上,平静地望着那头雍频大鲲。大鲲这时倒闭上大口了,谨慎地与中年男子对峙着,一人一兽便这样对视着。
倒是中年男子先有了反应,只见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少年,笑道:“星儿,想必我们师徒的缘分今日便到头了。从今往后,一个人在这世上,只是要一切小心,一切保重。”
少年只觉得胸口一颤,仿佛心口出被人抽去了什么一般,咬着牙道:“师父,你还要带我去治病的,我不让你死,凭什么要你兵解法门来送葬,凭什么!”
中年男子依旧一笑,道:“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凭什么。”说罢,中年男子神色一正,双手结印,轻声吐道:“天道,无距。”接着手中法印飞到少年身上,将他笼罩住,便看见一个白色的光团带着少年急速远去,不一会儿便消逝在海平面上。
中年男子做完这些后,转头看向雍频大鲲,神情严肃,浑身气机调动,只见方才那数杆赤色小旗又再度出现,悬在他左手边,而右手边,却是一个尖利而微小的银白色弓箭头,身前又有一个约五寸长的长剑剑柄;中年男子再度结印,只见胸口处的罗盘缓缓浮出,霎时天上惊雷炸响,轰隆隆毫不停歇,男子看着雍频大鲲,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乃命兽,又岂是我这等凡夫俗子能斩杀的?只好让你活在这东海里了。天道,永镇!”
话音刚落,只见中年男子身前的罗盘、赤旗、箭头、剑柄全部飞起来,呈四方状飞到大鲲头顶,接着猛然落下,四个物件宛若一张大网狠狠罩下,夹带着无比的威压镇下,那雍频大鲲仿佛被砸到一般,咆哮着哀嚎起来,那若鸟若鱼的嘶鸣声在天地间穿透,直荡得海浪翻涌起来;但那四物并不停下,而是依旧有力地缓缓压下,那大鲲就像被人强按着头一般,一点点地低下头去,硕大的躯体慢慢潜入水中。那大鲲犹自不甘,猛地甩开巨尾,同时双眼盯紧中年男子,果然一如先前,依旧天雷滚下,射向中年男子,那男子却右手虚托,继而翻腕一挥,便看见天雷转向大鲲,劈下它的尾巴。
大鲲不甘的哀嚎依旧响着,但身躯已缓缓沉下,带着汹涌澎湃的东海巨浪慢慢退去,最后只看见一对漆黑如墨的硕大眼眸缓缓消失在海面上。那四个物件也同时沉入海底,海面重归平静;中年男子却猛地吐出一口血来,那血竟然夹着黑色!
“先生,我等惹出来的祸事,竟由你舍命来解决,实在羞愧。”这时冬旭生悠悠醒来,勉强撑着浮在海上,脸色苍白。
中年男子苦笑一声,道:“总该来的,也躲不开去,我的命数在今年也该完啦。倒是你,贵为风曳大汗,却活不过不惑之年,可会痛心?”
那冬旭生脸色微变,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会知道?”
中年男子淡然道:“我兵解一身遁甲,此时犹胜遥仙,天地间有何不能推演?”
冬旭生不再说话,想起自己那不足四十载的寿命,无奈地叹了口气。
中年男子静默片刻,忽然道:“我倒是有一法,可解大汗寿命之难。”
冬旭生猛然抬头,眼中透出惊疑,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血色,沉声道:“请先生救我。”
中年男子温和地一笑,道:“那我可得和大汗做一笔交易了。”
半个时辰之后,中年男子化作白雾,渐渐消失,仅留下一件白衣掉落在海中,冬旭生游过去捡起白衣,一脸戚然。与此同时,天上乌云亦缓缓散去,方才惊涛骇浪的东海此时已归于平静;远远望去,唯有大船的残骸依旧浮在海上,被海水浸透,被时间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