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四年的一个早上,吴化与杨氏早早起来,四岁的小阿园被细细簌簌的声音给惊醒了,但眼睛还是紧闭的,在被窝里边拱边哇哇大哭。杨氏胡乱的穿上衣服后,只好嗯嗯哦哦地哄小阿园入睡。看见小孩再一次陷入酣睡,帮她拂去眼睛边刚才哭湿的碎发。
天还是微微做亮,平常吴化夫妇是难得这么早的。不过这今日与平常有点不同,京畿城里的顾小侯爷要光临寒舍。
夫妇二人,打起精神纷纷动作。杨氏打来井水将洒扫庭院撒扫一遍,吴化已经在捉鸡宰鸭。仔细捡干净了牲畜上的毛发后,吴化在大股两侧擦拭了一遍,就着脏衣服赶牛车去了镇上再添补点猪肉蜜饯。杨氏早早去了自家园地采摘新鲜的蔬菜,小侯爷要找的茭白也从水泽里掏了出来。洗菜的时候,看见雪白的茭白,喃喃道:“白面团的小侯爷跟茭白似的,阿园还是一个小女娃,竟不如……”
杨氏正将茭白切丝的时候,吴化提着食材进了厨房。交代杨氏一声:“我今日去镇上,受了酒家外泼的一身水,我这就去换件衣服去,你也换换,稍稍粉饰一番。”
杨氏好笑道:“这么着紧,又不是当今圣上来咱们家,而是极为亲热的小侯爷哩。”
吴化咄她一声:“无知妇人,侯爷难道就不是大家吗?我们吴家能与顾家攀交,承蒙顾夫人不弃,这是我们祖辈上的造化。区区黔首布衣怎能就此得意忘形,更应该谨慎自持,断不能失了分寸。”
杨氏听得心里一惊,脚底冒冷汗,心想着:还是当家的看得通透。
这事的缘由是这样的,前些日子,吴化担着时蔬去顾家府上。小侯爷正抱着顾母的腿泫然欲泣,白面团的人儿看上去大为可怜,能戳到人心尖的呵护。吴化问小侯爷这是何故,可是哪儿出不舒服。
吴母摇摇头笑了,先是叫小易之见过吴化,然后又把详细说给吴化听:“这孩子已好些天如此了,不必理会。”
易之委屈地瘪嘴,带着哭腔的奶音:“夫子交代孩儿的习题,我若是不能猜中,让夫子全心满意,我会很伤心的,母亲。”
吴化见他这样,拿过桌案上的宣纸,饶是一幅画。画上的是一个静物,一水泽里长了茂盛的茭草,刚好是他认识的茭白。
“小侯爷画的可是茭白?”
小侯爷头埋在母亲膝盖上不答。顾母接话:“是茭白?这孩儿可一直说是菱白。他问我的时候,绿油油的一片,我也不知晓菱白是何物,似乎从没听说过。怕是自己见识浅了,又问了莺哥,她也不知道这个叫易之哭鼻子的菱白是何物,原是茭白。”
吴化答道:“也难为夫人不知晓,这茭白是长在茭草底下,若不□□脱掉叶子,没见过的庄稼汉也会被难住了,还以为靠水生的菱草呢,这也无怪小侯爷不知晓,实在是长得太相似了。”
听到吴化知道这是何物,奶声奶气地问:“吴叔可知晓它长在何处?为何我在京畿里没见过。”
“茭白这类水植,只在乡野生长,京畿里没它的位置,小侯爷自然见不到。恰好,我家的门前水塘里有小块野生的茭白,回头我再给小侯爷送来。”
顾母说:“可千万莫要专程走一趟,还不如换做易之去你那,府上有马车,也好过你徒步而来呀。”
吴化告别顾母回家的时候,顾母塞给他大量蜜饯甜食,吴化连连谢辞,顾母就说:“你莫要再与我生分,这些都是宫里易之带回来的。他这几天牙疼,记得小阿园钟爱这些蜜糖,你还是带回去给闺女吃。”
一辆青幔马车在通往云来的官道上得儿得儿小跑,带上卷好的画纸丹青全给颠簸开来,易之对马夫喊道:“东子,慢点儿,我晃得难受。”
“小侯爷,不是我慢点,是这条道太吭哧颠簸了。”
吴化这边早已经备好,看看日头,猜小侯爷应该是快到了。杨氏还在为小阿园梳理总角发髻。阿园摆玩衣裙,问自己的母亲:“今天真的是馍馍侯爷来吗?”
杨氏为女儿这个新鲜叫法给逗笑了:“什么馍馍侯爷,他是京畿顾府的小侯爷,也别乱说,小心你阿爹治你。”
“就是馍馍呀,阿娘蒸的馍馍不就是面团子揉出来的的吗?白晶晶的,每次看到阿娘蒸的馍馍,小阿园就可想流口水了。”
“你呀,就是嘴馋,识不得半个字。”
“识字做什么,识字就能天天有馍馍吃吗?阿园不是还小嘛,若阿娘真的想要我识字,顾家的小侯爷来了,我请教他便是,又何必上私塾。”
杨氏见自家阿园古灵精怪,嘴皮子耍起歪道理来头头是道,若是在与之纠缠下去,阿园拿个小嘴巴定是喋喋不休,恐要把天给说破了。
杨氏没有继续接阿园的话,只是叮嘱她:“小侯爷头光临咱们家,你可要乖乖听话,不许惹小侯爷生气,你喜欢吃的糖可知道是谁给你的吗。”
“为甚么要称【光临】,来到我们家不是一样的吗?那下次我也光临他们家,定要阿爹带上我,我要把馍馍侯爷的糖全部带回家给阿娘吃。”
“傻孩子,你去不那么叫,我们跟小侯爷中间隔着条老大的河呢——哎,不说了都被你绕住了都不知道时辰,快下来与我一同到外面去,小侯爷应该到村头了。”
阿园身子一扭,从凳子上滑了下来,追着杨氏嚷道:“那还不简单,小阿园会雇一条船过去的。”
易之倒了的时候,吴化夫妇早已立候在院子门外,同村的乡里人听见官家公子要来纷纷出门站在一旁翘首以待。易之下车后,招呼东子将车上的文宝拿出来。看见吴化夫妇正要跪礼请安,连忙托住了:“易之来此之前,母亲有特意交代,私服来此处勿要招摇,吴叔与婶婶不必行如此大礼,易之还是个后辈晚生,此刻担当不起。”
“小阿园也不喜欢这么大的礼,会硌到腿疼。”
易之这才注意到杨氏身边立了一个小女娃。头上用两根红绸子扎着个总角,杨氏有心,特意留下较长的丝绦飘着,水汪汪有明亮的眼睛,似掉在古井里的皎月,小巧的鼻子,粉粉的小嘴透着只要吃过蜜糖才有的光泽,定是偷吃了。想到这里心里扑哧一笑,觉得眼前的女娃娃煞是可爱,若是肤白些则更佳了。
“这就是小妹阿园吧,初次见面,我是顾易之。”
阿园挣脱杨氏的手,跑到易之跟前两眼亮晶晶地仰头说:“小阿园知道顾易之小侯爷甚久了,阿爹阿娘常跟小阿园说起小侯爷是如何如何的嘉善,我一听那不是只有神话本子上的神仙才有的吗。今日见着了小侯爷,我就不想吃馍馍了。”
顾易之未意料到吴叔小女这么能说会道,定是偷吃了蜜糖的缘故,他都能闻到金钱枣的甜香。易之被这个夺去注意,没把看到自己又为何不想吃馍馍这话深想。站在一边的东子在一旁憋笑得紧,而吴化夫妇则提心吊胆,生怕小阿园蹦出个惊人的话语,还好给止住了。
吴化生怕阿园的嘴再次脱缰走马,连忙将易之请进院内。同乡人把刚才一切都看在眼里,都倒:“日后吴家的小姑娘定不简单,把小侯爷都给说迷了。”
左右有人说:“那倒不至于,纵使两家关系再好,门第也是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你可见过地上跑的鸡崽和天上的飞鹰在过一块?”
“经你这么一说也是有道理呀——食过正午饭没,要不然来我家吧,咱们俩喝点小酒。”
“那不了,我家的最近看得可严了。”
易之对肉丝炒的茭白极为喜爱,阿园见状,干脆用她的小胳膊短腿把茭白推到易之跟前。东子比易之大上十多岁,经常酒馆茶寮那里看对面万花楼里的姑娘,对于一些男女情爱虽不是很明朗,模糊的明白还是有的。见小阿园从进门伊始就对对小侯爷非常殷勤,就往那处想去了。易之不知道,只道是吴家女娃娃生性热情,十分好客。吴化夫妇见阿园对小侯爷非常的热心,只要不揪住小侯爷听她讲话,也就随她去了。
一顿饭后,吴化带着易之去茭白水泽之地,等吴化将他带到了,就令东子铺好画具。吴化一直守在跟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易之知道庄里人耘耕十分不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间对于他们十分宝贵。就叫吴化放心,有东子在身边,不用顾虑他。吴化手上确实有许多活等着他,又见见此处离自己家不远,于是放心地走开了。临走时叮嘱小阿园不可搅扰小侯爷,阿园乖乖地点头答应,丝绦子跟着一晃一晃。
阿园在易之身旁轮圆了眼睛看他做画,原本什么也没有的白纸,立刻有了很多水草,真是稀奇。阿园也想做画,无奈没有毛笔,小脑瓜子一转悠,就想到了一个馊主意——用自己沾过丹青的手作画。易之全神贯注,十分入迷,也就没注意到阿园的动作。一幅画好,易之长吁了口气,将画笔一丢,叫东子干了的时候收起来,心意满满地走了。东子蹲在水畔边折蛐蛐,嗯啊地回应了一声。等到他拍拍自己身上的草屑,站起身来,看见阿园正握着画笔游龙行云般在易之做好的画上乱涂鸦,不由眼睛一黑,这该如何想小侯爷交差呀!阿园哪里是个可爱女娃娃,分明是个小恶魔。自己该如何得了。
易之预备回府的时候,东子战战兢兢生怕小侯爷问到这画,并会打开看。还好只是问他是否都拾掇妥当,东子默默地点头了,却不敢看易之。吴化还以为小侯爷要走,阿园会抖落很多的话,哪里晓得她反而是异常的安静,垂着个小脑袋,像打霜了的茄子。杨氏见自家女儿如此还以为是舍不得小侯爷,毕竟这一天阿园都跟在小侯爷身边。
易之回道府上,进了自己的房间,打开自己的丹青——这不看还好,一看就哭了。丹青图上原本画的是水泽里的茭草,和茭白,有人却在茭草空白的底部添了一只只的王八,而且纸上满是花手印子。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做得,易之不可能再去吴叔家揪出女娃娃,只能自己伤心的大哭起来,发誓再也不去那个女娃娃家了
阿园做错了坏事自己心里也难受,但对馍馍小侯爷的喜欢冲淡了那层难过,日日想着那个小侯爷什么时候会再来,自己什么时候会再见到他,若是遇见,她一定会陪他画的。那天晚上,阿园梦见阿娘给自己蒸馍馍,正准备夹着吃的时候,白馍馍突然变成了易之,吓哭阿园。杨氏被阿园的呓语给吵醒了“我吃了小侯爷……”杨氏替女儿捻好被子,嘀咕了一句“可真魔怔了。”
就是天赐四年,园易二人第一次相见,四岁的小阿园弄哭了五岁的小易之。不过这段微不足道的往事,他们二人亦是记不大清楚。只是有一次,易之忽然叫了一声“小阿园”这点残碎的细末记忆才隐约蹦出在阿园的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