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易之走后,小阿园便日日想念,见着自己家屋前的茭植,一茬接着一茬换,那个曾来到她梦里的人,却再也没有踏进云来半步。吴化但凡说是去京畿,小阿园就吵着嚷着也要去,吴化始终没有答应。不过小孩子的想念来的快去得也快,有虎子和娇淑这些玩伴成日里作陪,对那个馍馍小侯爷也就忘得很快。
易之这边呢,镇日里与经书为伴,至于云来之行早已忘在身后。官宦人家子孙古籍书典自不必废说,但顾母不仅止于此,还替易之请了个习武师傅。
既是袁家的单脉独苗,又是如琢如磨的宝玉,哪个不是爱之、珍之、疼之。顾母反常理而为之,让那小胳膊小腿的易之去吃苦习武,着实令人费解。其实啊,这才是顾母的远谋周虑之处。
顾母怜惜易之自小怯弱多病,外人赞不绝口的皙白如玉,在她眼里看来那是气血虚乏所致的面色苍白,唇舌色淡的不足之症。襁褓之时已是气喘咳嗽,有时发作的猛来,易之的鼻息牵着顾母的心肝一颤一颤的,生怕易之就那样去了。时至今日也不知道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也不见有何疗效,用于调补的人参养荣丸那是日日当饭来吃。
顾母从姊姊,当朝首辅夫人那处得知,城南郊外处有座山,名叫登仙峰。相传白阳真人曾是在这座山上羽化登仙,掉落在人间的拂尘化成了万安宫。因有这段神话传说在,这万安宫镇日香火不断,通宵秉烛,信众亦是往来如织。听万安宫颇为灵验,于是顾母就决定带上易之去试上一试。
母子二人乘车而来,前处的登仙峰麓脚景致秀丽,与别处不同。只见那松涛竹浪,曲径通幽,有白鹤逐云长啸,灵猴攀援摘果。拾阶而上,越发荫凉,往来信士毫无大声喧哗者。登到顶山,有楼台缥缈,宫观巍峨,真是个福地灵区之所。
顾家母子二人来到宫观浅,一个骨清神爽,顶着个丫髻短发戟的小仙童朝他们过来,问道:“二位居士可是西边顾府来的?”
顾母称是。小仙童说:“那请随我来,无妄法师已等候许久了。”
顾母心里一惊,这名唤无妄的法师可是会未卜先知?这样一个神仙人物,必定是个得道高深之人。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落后小仙童几步开外,顾母携着幼子疾步去上。
顾家母子二人随仙童来到一处殿,殿内供着三清圣象,贡案上有炉有香,顾母拈香注炉,磕头拜礼,又向法师行礼。法师忙唤仙童看茶,仙童奉上茶具、茶水、茶果,自觉地退下大殿。
有一长髯道师端坐大殿内,蓝衣衫,挽了个简易的道髻,一眼瞧上去仙风道骨。
顾母道明来意,无妄法师仔细端详顾易之片刻,只见他举止神色不凡,身体面庞皆不胜怯弱,竟有女儿之态,沉吟一番:“令郎可是有不足之症?近日是否头晕目眩,心悸怔忡得厉害?”
顾母喜出望外,连连称是。心想今儿可算是遇得真人,纠缠小儿已久的病症也有法子解了。
无妄法师问她:“顾夫人可是为医治而来?”
“正是为此事而来,听闻这万安宫曾医人无数,香火不绝,定是有它的道理,遂携幼子前来拜访法师。”
无妄法师说:“这妙方是有的,只是要看顾夫人是否会答应,这法子有些不近俗情。”
顾母转头望了易之一眼,继而应道:“为人父母,平生只愿自家孩儿能一生安平喜乐。法师直说无妨。”
“若想令郎标本痊愈,需化他出家。顾夫人可愿舍弃膝下人伦之乐?”
“这……倒也不是不可,只是袁家仅此一儿……若是……”
旁边的易之,不再静坐聆听,他起身额头点地跪拜:“儿虽年幼,亦知何谓羔羊跪乳,乌鸦反哺。母亲待儿有生养之恩,孩儿今幼小无力,还未报答母亲的抚育恩情,是不愿早离离了母亲。”
无妄法师对顾易之的赤子诚心莫不感动,顾母听闻无声泣泪。
“令郎不足之症是由内而外泻出,需由气养。登仙峰云气雾绕,乃仙灵宝地之所,最适宜调养内气。气正则内正,内正则外邪无所侵容,这多年痼疾方可标本痊愈。”
无妄法师知其母子二人为难。当年袁府巨变他也是晓得的,袁王爷一世英雄豪杰,得幸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孤儿寡母一为疾病所扰,二来舍不得彼此分离。也罢,也罢……只有给他的好友,孙铁头去信一封。
“夫人与小侯爷皆不愿彼此分离,老道还有一法子,二位请稍坐片刻。”言讫往室内走去。
无妄法师不一会就出来,手里拿着信封。将信件递给了小仙童,转而对顾夫人言道:“我已去信给我一江湖好友,他名唤孙铁头,是个习武之人。不消几日,此人便回到贵府拜访,算是贫道为小侯爷选的习武师傅,愿此方能助顾夫人心愿达成。”
顾夫人千感万谢后,拜别了无妄法师,回府等着孙铁头的到来。
一天,吴化来到顾府,顾母见他这次又没带阿园来,忍不住说他:“总不见你带阿园那小丫头来,下回来的时候可要把阿园一块带来,那孩子可喜。”
吴化应道:“这次来京是将柴火扛去卖的,阿园那孩子又皮,愣是没让她来京,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路过顾府便进来想请小侯爷的安,听说小侯爷的病症有所好转。”
“可不是,还得多亏无妄法师的引荐。孙武师教他习武已有好段时间,我见他气息比往日深沉许多,面色却是红润好些,这会子正跟他的师傅习剑法呢。”
“那真是神仙保佑,这道坎总算是跨过去了。”
顾母与吴化二人又聊了些家常,见日头不早了,拜别顾母后赶回家去。
顾母又叮嘱一遍:“下次定要带上阿园,有段时日没见着她。小女娃,活泼可爱,易儿若有她半分,也是好的。我瞧他身子弱多半是不好动的缘故——你下回来可要带着小园儿来,她一来,阖府上下空气都是动弹的。”
吴化见顾夫人喜爱自家小女,心里自然是万分高兴。接连点头应承下来。
小阿园得知吴化要带她上京,而且还是去顾府。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整整兴奋了昨儿一个晚上,这就直接导致晚上睡得迟,白天醒得晚。杨氏弄好了早饭,见小阿园依旧趴在床上睡觉,不见要醒的样子,就冲着门外喊了一句:“当家的,我们的阿园说是睡眠打紧,什么顾府,馍馍侯爷就不上心去了。当家的,你还是只身一人先去吧,阿园不想去呢。”
小阿园,朦朦胧胧中听到什么“顾府的,馍馍侯爷的”一个激灵就醒了。见外面的阳光射到户内,就知道自己起晚了,当真了杨氏说的话,睡涎还未干的小嘴一瘪,伤心得大哭起来,这一边哭,还一边叫自己的母亲快点帮她穿衣,她要赶家里的牛车去追上阿爹。
杨氏见女儿焦态是如此的憨傻,于是笑了:“谁让你睡得晚了,还起得晚了,快些穿上新衣洗漱洗漱。你阿爹现在这会儿还在地里呢,阿娘诓你的呢,傻闺女。”阿园一听阿娘原来是打趣自己,那眼泪立马收了,晏晏笑言:“那阿娘可要往好处给阿园打扮,我待会就能见着了馍馍小侯爷了呢——阿娘今天有蒸馍馍吗?给小侯爷带上几个阿园喜欢的吃食。”
吴化父女二人还未到顾府大门口,莺哥已在大门候着,也不知道这样站着有多久了。吴化赶忙加快步子,对莺哥说:“姑娘可是等了有些时间了,让姑娘久等了。”
莺哥道:“也是刚出来,赶巧了——这女娃娃便是小阿园吧,长得真水灵。”
阿园仰头看着莺哥说:“这位姐姐长得好生漂亮,阿园长大后,也要跟着姐姐长。”
守在大门左右两侧的家丁亦是被逗笑了,遑论其父和莺哥二人。莺哥轻捏她脸蛋:“小嘴可真甜,难怪叫夫人挂念得紧。吴叔请随我去厅堂吧,饭菜已准备好了。”
阿园被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给黏住了眼球,这些菜不仅看着悦目闻着也挠心,暗自里猛吞了好几口馋涎。心想着,这些菜我能吃完吗,不说话不就是能吃完了,顿时心里开解,打定主意专心对付这些饭菜,不开口说半句。
听下人说“小侯爷来了”阿园朝脚步声中看去,只见一个雪人儿向她过来。那人头上束发嵌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红绣抹额,穿着件绛红素纹箭袖,腰间束着石青玉勾带,脚踩着青锻粉底小靴。时隔两年未见,易之出落的愈发体态风流,阿园一时间痴傻了。
易之向顾母请了安,顾母便说:“去了宫里回来,也不知换身衣服就来。”易之下去换了常服出来,去了一身贵气。素净衣袍,身系祥云腰带,眉清目秀,神清气爽。
“还不见过吴叔和阿园小妹。”吴化与易之又是一番施礼客气。
自易之出来,阿园眼睛就没半刻离开过。之前信誓旦旦专注菜肴的盘算,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众人吃罢,下人们奉上茶水。易之吃后,自请离席,顾母也就由他去。顾母与吴化话家常,阿园早已想着跟上易之,滑下椅子,悄悄尾随在易之后面。
易之左拐右拐之后不见踪影。阿园越走愈深,停身环顾四望,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只觉眼花眩晕,一时间不辩来路,只能顺着石子路慢慢的摸索着走。这顾府偌大,路径交叉,阿园越绕越迷糊。外加刚才把用来漱口和喝的茶水悉数吞进肚里,这下小腹涨得紧。想要如厕却不知道茅房在哪里,这小孩子又打小知礼,更是不曾想过随意找一处僻静的地儿,这可是顾府。
无奈只有急得直哭跺脚,易之听到哭声时,出来一看,正见吴家女娃娃手捂着裤子大哭。易之见裤子颜色有些异样,就知道了吴家女娃娃为何而哭。若是换做他自己也会羞恼地哭泣,都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尿裤子。吴园看见易之站在那,皱着眉头,心想这下完了,丢脸可大发了。哭得就愈发厉害。
莺哥闻声寻来,易之早已经不在。看见阿园哭得鼻子冒气泡,纤长的睫毛黏在一块。阿园忸怩着身子,羞答答地说自己尿湿了裤子。莺哥见她裤档处颜色深得与别处不同,就把阿园抱到自己房里。顾府上从没有这般大的女娃娃,这衣服更是无处可寻,心中一想只能把小侯爷的衣服给阿园换上。易之的大多衣服颜色样式都极为鲜艳,若不穿出去,还以为是女娃娃的,这下给阿园换上正是适宜。
顾母与吴化见阿园换了衣服,神色诧异,问何故。阿园扯扯莺哥的裙子,莺哥心里笑她,小小年纪,自尊心还挺重的。莺哥说:“阿园在池子边上玩水,不当心玩了衣服,我怕她身子着凉,就给她换上了小侯爷往日里穿的衣服。”
顾母瞧着阿园通身衣饰,笑道:“没想到易儿的衣服,阿园也能穿得这般好看,长大后肯定是个小美人。”转而对着吴化说:“我可是说定了,以后要阿园給易之做媳妇。”
这次的顾府之行,阿园羞愧死了。更是在乎易之那皱起的眉头,应是嫌弃了自己。这般自愿解释,很是让阿园受伤。就这么一个插曲,是阿园心中的一棵刺。顾母说的那个约定,也许是兴起随意一说,但在阿园心中却是添了一份绮念。园易二人这一别,就是四年。直到天赐十年易之夺得诗社魁首,他们才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