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仿佛做了一场前世今生的梦,她睁开眼时,窗外正鸟鸣幽幽。一个陌生男子在她身旁打着盹儿,药炉已沸,气泡咕噜地冒着。
她刚要使力坐起,不想却牵动了左臂的伤口,一时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夏无眠猛地被惊醒,下意识道:“不要动!”阿九一愣,霎时间满脸戒备地紧盯着对方,道:“我就是要动!是你把我打伤的对吗?还胆敢囚禁于我!”她一双眼亮晶晶的,仿佛被开了光似的。
夏无眠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竟是百口莫辩。两日前,他在河边救下这满身是血的女子,本不图回报,可现在倒好,她竟以为是他害了她。再看床榻上的女子,她苍白的小脸上写满局促不安,怎么看都不像歹人。
“明明是两日前你突然满身是血地扑将过来,你少诬赖好人!”他愤愤不平道。
阿九狐疑地望着他,许久方道:“真的吗,可是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她目光晃动,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神色紧张地在怀中摸索,片刻后摸出一张信纸来。她左手带着伤,只得用右手吃力地展开信纸,旋即翻看着。
夏无眠茫然地望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抬起头来,说道:“我叫九月,你叫我阿九便可。”
此时已入秋,正是九月。夏无眠一怔,只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却见阿九神情恍惚,半晌后,她轻声道:“我每隔一个月便换一个名字,上个月叫八月,下个月便叫十月了。信是八月的我写的,信里说我得了一种怪病,每过一个月记忆便将清零。所以以前的事,我全都想不起来了。”
阿九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左臂,此刻血虽已止住,伤口却还未完全痊愈。她的脸隐入阴暗里,让人看不见此刻的表情。夏无眠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一个月清空一次记忆,这样的病他简直闻所未闻。他突然有点同情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若她所说是真的,那她简直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人,比他还倒霉!
不承想阿九突然一个激灵转过身来,盯着他,小心翼翼地道:“那么你又是谁,你认识八月的我吗?”
夏无眠望着跟前的阿九,她的目光清澈如水,仿佛叮叮咚咚地落入池塘的雨点,怀抱着满满的希望,好似他就是她遗忘的过去。他的舌头仿佛突然打了结,以至于那么难说出口,他也失忆了,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会认识她?
他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一觉醒来就将过去忘得干干净净,却没想到会遇上更可怜的她,人生每个月都得从头来过的她。他望着她那满含希望的双眼,那份希望他又何尝没有。
没有比这更可笑的初遇,他忘掉了前尘往事,却恰巧碰上一个相同的她。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初遇,于是他鬼使神差脱口而出:“我叫夏无眠,我认识八月的你。”
【自是有情痴】
夏无眠已经后悔了。
几日前,他随口撒了个谎,这个谎注定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他不好意思戳破自己的谎言,只得不停地编故事。好在他说只认识八月的阿九,故事再多也只需编一个月。酒楼小二笑眯眯地端来了酒菜,一不留神泼了阿九一身。夏无眠心下恼怒,言语间难免粗鲁了些:“怎么做事的,不想活了吗?”
小二点头哈腰地道歉,夏无眠也是无趣,只得叫人再上酒菜。
“无眠哥哥,我没事的!你说从前的我都喜欢吃什么呢?”阿九托着下巴,一双大眼睛扑闪着。
夏无眠有些心不在焉的,随手一指酒桌上一小碟下酒的花生米:“哪,最爱吃这个了。”
阿九困惑地望着他,迟疑地抓起一把花生米,放在手心狐疑地打量了半天,总算下定了决心,一仰头将花生米全部送入口中。还未等夏无眠回过神来,阿九稀里哗啦地吐了一地!
“这……这味道可真难受!还是鸡腿好吃。”阿九望着被自己吐了一地的花生米碎末,满脸的嫌弃。夏无眠心下一紧,简直想给自己一拳,却不料缓过神来的阿九随即叹气道,“以前的我口味可真是怪。”听到这话,夏无眠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怎么可能知道从前的阿九爱吃什么!这几日来,阿九缠着他总有问不完的问题,甚至问自己爱什么样的衣裳与胭脂水粉,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知道啊!
“无眠哥哥,那你是不是我从前喜欢的人?”阿九冷不丁问道。
夏无眠一口酒险些喷出来,还未等他开口,阿九自顾自地接话道:“无眠哥哥,你不要装了,如果你不喜欢我,又怎么会知道我爱吃什么、爱穿什么样的衣裳、用什么样的胭脂水粉呢!”她脸蛋通红,嘴上却不依不饶,“八月的我在信里都写了,我爱着一个人,他总是穿白衣裳,笑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你知道吗?我一看完信就猜到是你,你也穿着白衣裳,笑起来也很好看。”
阿九眼波流转,桃腮滚烫。夏无眠怔怔地望着她,一时之间竟是忘了说话,也忘记了时光正嘀嘀嗒嗒地流逝。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空白到竟连阿九无声无息地握住他的手也浑然不知。
后来他常想,时光若永远停在这一刻该多好。不必说后话,不必知前因,只停在这一刻该多好啊。他怦怦的心跳声震碎了夕阳。
此时此刻,温存的画面被轰的一声绞碎。无数的人尖声喊叫,无数的人脚步凌乱地奔出酒楼,嘈杂声瞬间铺天盖地而来。
阿九最先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便从窗口探出身,顺着人声寻觅。她不知看见了什么,身子突然就不动了。夏无眠困惑地起身望去,他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刻钟前,那个为他们上菜的酒楼小二,此刻正呈大字形卧倒在地,他的脸朝下,鲜血汩汩涌出。围观的人纷纷交耳,只道他也不知怎么了,突然着魔似的朝窗口奔去,未迟疑半分地纵身一跃。
酒楼老板慌张地赶至一楼,他的嗓音夹在人群中并不清晰。他说他可从没虐待过这小伙子,年轻人下个月就要娶媳妇了,没道理想不开啊。
阿九愣愣地望着,身子不由得发抖。
夏无眠亦是反应不及,片刻前还生龙活虎的一个人,还因为泼了阿九一身酒菜而道歉不止,此刻却已然阴阳相隔。他正心烦着,却猛地瞧见阿九似乎有点不对劲。她巴掌大的脸此刻深埋臂弯,整个人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夏无眠认为她是受了惊吓,于是在一旁好言劝慰:“别怕,人世间每天都有生离死别,你……”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阿九乍然打断。阿九抬起头来,满眼恐惧地望着他,低声道:“无眠哥哥,我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她微垂眼睑,眼中尽是畏惧。
夏无眠一怔,心底不忍,正要继续安慰,却听阿九轻声道:“那个店小二叫六福子对不对?刚才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六福子,六福子,然后就是砰的一声……”她说到这里,双眼无力地合上。
夏无眠只觉心底发麻,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片刻后,故意大声道:“你是给吓傻了吧?好了好了,咱们走吧。”他不顾阿九眼底的凄楚,独自起身朝楼梯走去。阿九撇了撇嘴,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他们俩经过酒楼大堂时,恰好听见几个店小二正在交头接耳。
“六福子昨儿还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就想不开呢?”一个店小二忍不住叹道。
夏无眠一愣,周身突然泛起森凉的寒意。他忍不住回头去看阿九,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将头埋入他的臂弯。他的脸瞬间红了,他想要推开,却又舍不得推开,只得任她这样紧依着自己。
也罢,其他的又想它作甚,一直这样倒也不错。
【多情应笑我】
夏无眠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死了一般卧倒在床榻上,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在他的胸口缝缝补补。他想要呼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来,想要挣扎,手脚却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听见那人不紧不慢道:“不要急,马上就好了。”
醒来时大汗淋漓,夏无眠坐起身来,窗外一钩新月明晃晃的。他已然全无睡意,干脆和衣而起,独自出门散步,却不料恰巧遇见孤身一人的阿九。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夏无眠忍不住问。阿九静静地望了他一眼,许久才讷讷道:“我做噩梦了,睡不着。”
“梦到了什么呢?”夏无眠寻了一块干净的草地坐下,阿九也学他坐了下来。
“我梦见一个看不清脸的人躺在床榻上,失去了意识,而我在他胸口缝缝补补给他安上了一颗花朵心。”阿九将身子放低,小心翼翼地躺倒在草地上。“那是一朵很漂亮的小花,粉红粉红的花瓣儿,上头还有萤火虫似的光。只是好奇怪,我为什么要把那朵花儿放在别人胸腔里呢?”
夏无眠怔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阿九,一瞬间,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怎么会这般凑巧,他们俩做的梦居然如此相似,难道自己之所以会失去过往的记忆,都与眼前这看似天真无邪的女子有关?她才是他的万般劫难?
夏无眠望着星空下倒在草地上的阿九,淡淡的月华落在她白皙的面庞上,仿佛也泛起了珍珠似的光芒。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也跟他一样忘却了一切,他又怎能责怪她。“无眠哥哥,从前的我是不是很喜欢你呀?”阿九冷不丁问道。
夏无眠一脸错愕,良久,才面露尴尬之色道:“我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从前是一个怎样的人,更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才会忘却前因后果。自他失忆以来,没有人找过他,也没有人张贴告示,难道曾经的他便是死了也无人牵挂吗?
他忧心忡忡的,也不知不觉间躺倒在草地上。毛茸茸的草摩擦着他的后颈,他能嗅到其间的幽幽青草香。
“无眠哥哥,虽然阿九忘记了从前的事,但是却依然很喜欢你。”阿九的目光看起来比蜜糖还甜,夏无眠望着她的眼睛如何也说不出话来。他的心笨重地跳动着,周遭仿佛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能听见咚,咚,咚,好像往池塘里投石子儿的声音。
情到此时,却突然听见脚步之声,夏无眠猛然坐起,松开了阿九的手。
距离他们不远处,此刻正站着一个白衣翩翩的陌生男子。他的双眉如剑入云天,一双暗绿色的眼睛熠熠生辉,此时,他正静静地凝望着他们两人。
阿九噘着嘴坐起,不开心道:“你是谁呀?”
男子目光晃动,片刻后,温柔道:“你又忘了我吗?也对,不知不觉竟然已是九月了。”他笑意温暖,却是自始至终未曾看夏无眠一眼。
“你……你认识我?”阿九忍不住问道。
男子无声地点了点头,半晌后,微笑道:“上个月你不是写了信吗,难道还要我将信背出来?你喜欢深红色的衣裳,艳红的胭脂,爱吃鸡腿,最讨厌吃花生米,我说得对吗?”夏无眠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转身去看阿九。阿九同样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了看夏无眠,然后又侧身去看那人,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夏无眠心如死水一般,这片刻之间,他突然体会到了心痛的滋味。不会错的,那男人穿着白衣裳,温柔地微笑的样子如同星辰一样夺目,阿九喜欢的本就该是这样出色的人。而他冒名顶替,谎言再圆满也总将有戳破的一天。她的温柔,她的美丽,本就不属于他,他又何苦留恋不肯放手呢?
“阿九,我骗了你,我其实压根就不认识你,你的那些
喜好全都是我编的。”夏无眠一股脑地说道。他总算是解脱了,
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会穿帮,再也不用蹩脚地编故事。
“啪!”
夏无眠不可思议地瞪着阿九,终日笑眯眯的她,却是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他想说什么,话语却卡在喉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阿九转身跑开。空气中只留下她伤心欲绝的话语:“我讨厌你!你浑蛋!”
他摸着隐隐发疼的脸颊,却感觉不到疼,倒是胸腔里那个笨重的东西突兀地疼了起来,好像要裂开一般。“送你一句话,离她远远的,对你俩都好。”月光下,陌生男子眨眼便走至跟前,不冷不热地抛出这句话。说完,他背过身,朝着阿九先前的方向而去。
星星也躲进了云层,只有夏无眠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他仿佛突然回到了那个失去记忆的夜晚。一觉醒来,全世界都与他再无关系。
【有恨何人见】这一夜,夏无眠真的无眠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东方露出鱼肚白,星星一点一点地淡入晨光里。天亮时,他终于熬不住了,忽地从床上坐起,飞奔至阿九的房间,大力地叩门。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阿九说,他不是故意撒谎的,只是不忍见她失望罢了。他叩得门砰砰响,门总算开了,开门的却不是阿九。夏无眠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心知自己目瞪口呆的模样绝对是蠢得透顶。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从阿九的房内走出来,临走前仍不忘白他一眼。他的心仿佛突然就不会跳动了,耳旁嗡嗡作响,像一千只蜜蜂在飞舞。“无……夏公子,你找我有事吗?”阿九自屋内走出来,看着夏无眠的瞬间略微失神。夏无眠面无表情地听着,心底渗出难堪来。她连称呼都变了,从无眠哥哥变成客气疏远的夏公子。他一夜无眠,天亮时,他失魂落魄地赶过来,以为能解释什么,可换来的却是一句夏公子。“夏公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阿九静静地望着他,半晌后重复道。夏无眠猛地抬起头来,开怀大笑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吗?”说完,他觉得胸口简直畅快淋漓。他看着阿九不可置信的神情,目光里隐隐有伤心的神色,心底又突然难过起来。可是,阿九只是平静地望着他,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将门合上。留下夏无眠独自呆呆地站着,不知该做何表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阿九缓缓地蹲下身,将脸埋入臂弯,肩膀无声地抖动。她的泪吧嗒吧嗒地打在鞋面上,湿了那对翩翩的粉蝶。昨夜,谷雨告诉她过去发生的一切。
她跟谷雨都不是普通人,用凡人的说法,应该算是花精。取天地精华,吸日月星辰灵气,时日长了便化作人形。三年前他们刚刚脱离花身,本想好好来人间游玩一遭,却不想她不知怎的竟然患上了一种怪病。她的记忆只能停留一个月,每过一个月,她的回忆都将清零。都说人界卧虎藏龙,或许能寻到医治她的法子。虽然他们有人的模样,却到底不是凡人,这三年自然不是一帆风顺。阿九每个月都会忘记自己是谁,谷雨很用心,每个月初都彻夜陪伴着她,待她失忆时,及时告知她过往发生的一切。只是谷雨再用心也总有疏忽的时候,变故就发生在今年的八月。八月初,谷雨一不留神睡着了,醒来时阿九早已不知所终。天地那么大,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好在他俩皆身负花精的术法,只要谷雨轻念她的名字,无论隔得多远她都能听见。八月底,他总算寻到了她,并将她带了回来,派了许多人看守她。世事难料,他以为万无一失了,却不料九月初苏醒后的她依旧忘却了所有,拼命地逃了出去,迷迷糊糊中甚至不惜打伤了所有领取酬金看守她的普通百姓。为此,她的左臂也受了重伤。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三年来的三十六个月,他三十六次与她重逢,三十六次与她诉尽平生,三十六次忍受与她陌路的苦痛。上苍是爱戏弄人吧?所以任他遍寻名医,任他耗尽千金,依旧换不回曾经的那个她。既然人界的名医救不了她,那他就要带她回到他们的世界。有时候他是那样想念曾经的时光,想念那个花朵模样快乐纯真的阿九。他永远不会放弃治好她的。“那个店小二是你杀的吗?我听见了你叫他的名字。”阿九怔怔道。
“你我同为花精,只是所负法术不同。那日是我冲动了,见他胆敢将脏污的酒菜泼你一身,一念之差我便令他赴死。你若为此怨恨于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去官府偿命。”谷雨望着神色疲惫的阿九,柔声道。阿九摇了摇头,黯然道:“我欠你这么多,我……”她突然说不出口了,因为她想起了夏无眠的脸,想起了星空下他满脸的笑意,想起了他两颊瞬间布满的红云。她望着谷雨,他有着与她一样的暗绿色的眼睛,微笑的时候极其好看。可是她心底那个笑起来比星星还好看的人,却只有夏无眠一人而已。“阿九,跟我回去好吗?我一定能治好你。”谷雨突然问道。阿九一怔,想拒绝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凭什么再去伤害这个一心为了自己的人呢?哪怕她是那样舍不得夏无眠。她的回忆只有一个月的期限,即便她留下来,下个月还是会忘记夏无眠,忘记一切。与其相互折磨,倒不如狠一狠心,熬过这个月便不会再心痛了。阿九冲谷雨点了点头。她看见谷雨的双眼瞬间亮了,她强撑着笑容,心里却早已成了湿淋淋的雨天。就在这时,夏无眠大力地叩响了门。他又怎会知她内心的纠缠,话中带刺咄咄逼人。他不会知道这一夜她的心从云端跌入谷底,他不会知道她多么想见又害怕见他。他一句温言软语也好,沉默无言也罢,都好过此般嘲讽相对。她静静地望着他,心里的小雨化作倾盆大雨。到此为止吧,她告诉自己。
【一朝入梦时】夏无眠独自饮了很多酒。他看见天上的月亮一晃成了三个,哈哈地笑老天也喝醉了。他听说阿九要跟那个叫谷雨的绿眼睛人回老家了,阿九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恐怕是十分厌恶他吧?他一杯又一杯,酒如烟霞入喉,一路灼烧入心。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嘈杂声,他以为是阿九,狂喜地抬起头来,眼前却是一群陌生人。他听见其中一人指着他说:“没错,就是他!那天六福子不小心把酒菜撒在了与他一同的姑娘身上,他还问六福子是不是不想活了!”夏无眠醉醺醺地望着眼前的人,数不清究竟是来了五个、六个,还是九个、十个。“问你呢!六福子这孩子平时从不惹事,那天你威胁过他后,他就死了,是不是和你有关系?”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喝道。夏无眠笑眯眯地望着他们,眼前出现了许多萤火虫,他想去抓,没想到却一把抓住了那个胖子。“对啊,是我叫他去死的,这样你满意了吗?他就是被我害死的,谁叫他弄脏阿九!”他拍着胖子的脸,笑吟吟道。他得意地看着胖子的脸越变越红,最后胖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打字。
雨点般的拳头噼里啪啦地砸向他的胸口,这一瞬间他突然数清楚了,一共是六个人。他感到胸腔内那个笨重的东西有点不堪重负了,不易察觉的小裂纹逐渐变大,成了一个个缺口。他呼吸不过来,粗喘着气。身体的痛楚远不及胸腔内那颗心的痛楚,一口热腾腾的血从他的喉咙口涌了出来。揍他的人愣了一下,可能也是怕了,便将他抬到酒楼外的河塘边,丢下就跑。他躺在湿软的泥土里,感到细细的雨丝覆盖上了他的脸。他记得第一次遇见阿九就是在这里,他一觉醒来失去了记忆,失魂落魄地从这河塘边经过。谁知道呢,突然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朝他扑来,差点把他吓得半死。真好,他也要死在这里了吧。一切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好了。夏无眠缓缓地合上了眼睛。他听不见片刻后的足音纷纷,听不见谁纵身扑来,趴在他身边泪如雨下。他听不见了,他都听不见了。
【离人魂易断】阿九背着夏无眠,一瘸一拐地回到木屋。她实在背不动,因此走走停停,极其吃力。谷雨一开门便知晓了一切,神情复杂地帮她扶着夏无眠躺下。“我求求你,救救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求你了。”阿九望着谷雨,满眼的凄楚伤心。她见谷雨沉默不语,竟然扑通一声冲他跪了下来!谷雨一惊,连忙去扶阿九,阿九却是不愿。“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你能杀六福子,肯定也有办法救无眠。我求求你,救救他好吗?”阿九说到这里,话语里已有泣声。谷雨不忍心看她这样,目光如死般平静。他望着跪在地上的阿九,缓缓道:“他只剩一口气了,你真的要救他?哪怕付出一切吗?”阿九点头不止:“我只想他活着,哪怕用我的命换他活下去也无事。只要他能活下来,让我付出什么都可以!”从那日清晨将他堵在门口起,她便狠下心不再搭理他。她以为这样夏无眠便死心了,谁知他的身体会跟着心一同死去!她忍下了心底万般折磨,也忍下了独自时的泪雨滂沱。可是,她为何要狠下心不去见他呢?若不是她狠心不见,他便不会独自去酒楼买醉,更不会碰见要为六福子报仇的家人。原来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那只惩罚她一个人就好了。
“你先起来,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夏无眠的命一时半刻还去不了,你耐心地听我说完再做决定吧。”谷雨望着阿九静静道。阿九着急地抬起头来,听谷雨缓缓道来。其实他骗了阿九。那些过往都是他编的,他编了几十次,自然无比娴熟。阿九并没有生病,他们来人界也不是为了寻医。他与阿九青梅竹马没错,他从小便暗恋她。两朵花生生世世紧挨一起,他爱上她也不足为奇。所以当她厌烦了为花那千篇一律的日子提出要来人界时,他欣然同往。他又怎会知道,就仿佛命运安排好了似的,阿九一到人界便遇上了此生冤家——夏无眠。没错,她与夏无眠,其实三年前便认识了。夏无眠有多爱阿九,阿九就有多爱夏无眠。可是夏无眠没过多久便意外落入水中险些溺死。阿九抱着他即将死去的身体痛哭不止,而他的心渐渐停止了跳动。她不甘心,于是为他缝入了一颗花朵的心,勉强续上了他的命。在这天地之间,花精是那样渺小,催动法术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像谷雨杀死店小二的同时也会折损自己的寿命。阿九逆天而行救回本该死去的人,自然也要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她所有过往的记忆。阿九的花心能给夏无眠延长一个月的寿命,而她付出的代价就是失去过往的记忆。
醒来后的夏无眠也会一同忘却前尘往事,她亦如此。如果故事到了这里就终结了该多好,夏无眠多活了一个月,而阿九虽然忘记过去,可还是能够重新开始。只可惜命运就爱捉弄人,故事到了这里并未结束,而是峰回路转。失忆后的阿九重又遇上失忆了的夏无眠,他们一如当初地相爱,一个月后又再度经历生离死别,阿九再一次以回忆为之续命。一切都在重复着,如此周而复始,就如轮回一般。她每个月都失去记忆,每个月都重新爱上夏无眠,每个月都为救回即将死去的他而洗去自己的记忆,然后失忆后再重新遇见。这样周而复始的轮回,已经持续了三年,也就是完整的三十六次。夏无眠的阳寿早在三年前便尽了,勉强维持的性命,却总是活不过一个月。他不是没试过阻止,他试过各种办法去阻止阿九进入轮回。他彻夜陪伴着阿九,天亮时却每每忍不住睡着。就好像命中注定似的,如何也阻拦不住。他答应过阿九,如何也不会伤害夏无眠的性命。因此他只能派人看守住阿九,可她却打伤了守卫人逃出。他告诉她前因后果,她仍会执意如此,而他隐瞒不告诉她,她照样会不知不觉走入轮回的轨道。
而他三十六次重新寻到阿九,三十六次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失去记忆,三十六次接受她爱上他人的事实。他就是个傻瓜,一次次地配合着轮回的上演,一次次地重复着上一次的悲伤。望着阿九睁圆的双眼,谷雨苦笑着说道:“我的法术擅长杀人,而你擅长救人。现在你都知道了,还要逆天而行地救夏无眠吗?”阿九不可置信地听着,双唇哆嗦,半天回不过神来。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她经常觉得似曾相识,难怪她永远患得患失。原来是这样啊。她回头望了一眼床榻上一动不动的夏无眠,月光落在他苍白的面颊上,仿若一块白玉。真快,又到了九月底,她默默地想。“我的答案和从前一样,我要救他。”半晌后,阿九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望着谷雨。阿九微笑着走向夏无眠,摸着他发青的胸膛。里头的家伙已经罢工了,上个月她安它的时候,它还鲜活崭新,芬芳扑鼻呢。阿九手下发力,从中取出一颗碎裂残缺的花心。她紧紧捧着那颗花心,缓缓合上了眼睛。一点一点淡黄色的光晕从她身体里溢出,如扑闪扑闪的萤火虫,它们统统飞入了破损的花心里。这光晕便是阿九这一个月来的记忆,欢笑与泪水,痴心与痛心,此刻统统飞入花心补满了那裂开的沟沟壑壑。花心的裂缝被逐渐填满,一点一点恢复了鲜活,紧接被重新放入夏无眠的胸膛。阿九望着夏无眠逐渐恢复血色的面庞,心底只有欢喜。他能活过来真好,她总算能再见到他了。她不会让他死的。
谷雨无言地望着眼前的二人,心里悲伤万千。他亦是不会放弃阿九的,再漫长的时光,再刻骨的折磨,他也会陪伴在她的身侧。因为爱上一个人,你就没有了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世事再无可奈何,你也要赌一个侥幸,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他之于阿九,阿九之于夏无眠,都是这样心存侥幸的傻瓜。
【后记】夏无眠苏醒时,独自躺在冰凉的床榻上。他拍了拍脑袋,发现如何也想不起过往来。倒是在身上翻到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夏无眠三个字。那他就叫夏无眠好了。他翻身下床,走出木屋,失魂落魄地向前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或许是太过匆忙,不知不觉间,他竟与一人撞了个满怀!“你这人怎么走路的?”懊恼的少女揉着酸痛的肩膀,怒气冲冲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叫夏无眠,怎么称呼你呢?”夏无眠一边赔礼,一边悄悄地打量着对方,这少女有一双暗绿色的眼睛,连嗔怒的样子都那样好看。“我……我叫十月,你叫我阿十好了。”少女笑着说道。夏无眠觉得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究竟在哪里遇到过呢?他却想不起来。毕竟他把过去都忘干净了,本来糟糕透顶的心情却在遇见阿十后不复存在。他偷偷地盯着阿十的侧脸看,心底是满满的喜欢。不远处的屋檐上,谷雨沉默地望着这边发生的一切。轻轻一声叹,都在萧瑟秋风里。第三十七次开始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