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头姓张,大名张四娃。原是离这北边儿上不到百里地处的南陵县牛山亭人。而一旁的那小“萝卜头”是张老汉的小孙儿,今年已七岁,取名小牛——反正胖子看着小萝卜头那还没自己大腿粗的矮小身板儿,既看不出他竟已有七岁般大,也实在没法把这个小家伙和“牛”那种牲畜联系起来。
张老汉和他孙儿也是半个月前才来到这破土屋里居住的。而这三间土屋,原本就是供过路旅人暂时歇脚过夜的地儿。
连年的大旱,使得田地里颗粒无收,张老汉所在的牛山亭自然也难以幸免的遭了灾。
早在几个月前,牛山亭里的那些地主老爷们,就带上了家眷、搬空了粮仓、卷起了铺盖、并赶上所有的牛车马车,全都跑到那南陵县城里避难去了。
而牛山亭里也只留下了像张老汉这样的十多户佃农。在将亭子里、田地里、林子里的所有草根、树皮都啃吃精光以后,这些穷苦的佃农也不得不纷纷携家带口、舍家弃田地踏上了艰难的逃荒路途。
张老汉原本有个儿子张大牛,还有个不错的儿媳妇。
只可惜,就在牛山亭里的时候,张家媳妇既要照顾年迈的公公,又要照料幼小的小“萝卜头”,还要为了让张家的顶梁柱——张大牛能有气力,继续到外边去找寻吃食,故此,每日里,张家媳妇节省下了所有的吃食,自己仅仅靠着些稀汤甚至凉水度日。
如此下去,才不过两月的光景,张家媳妇就在一个清晨时,再也没能从床上爬起,生生的被饿死在了自己家中的那张破板床上。
实在活不下去的张大牛,也只能抛弃了家舍,背上娃子,搀扶着老汉,也赶往那南陵县城,想要靠着官府里的那点儿微薄的赈济粥汤活下去。
但等张大牛他们赶到了南陵县城,见到的却只是紧闭的城门。而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早在小半年前,粮仓已空的南陵县衙,就已不再赈济灾民。
非但如此,南陵县衙更唯恐城外越聚越多的灾民们闹事,竟是在一天夜里派出了百十个官差衙役,出城驱散汇聚的灾民。
也就在那个混乱的夜里,张大牛为了保护身边的一老一小,却在疯狂逃窜的人群中,因碰撞和踩踏受了伤。
当张大牛勉强带着娃子和张老汉继续往南逃到了这三间破土屋的附近时,虚弱的张大牛因伤带病的,终是支撑不住,只在屋里的那张土床上面躺了不到两天,就永远的闭上了眼。
嘴里低声喃喃地念叨着这些的时候,张老汉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他只一直定定地看着屋角处的那张土床,似是仍在看着自己那已入土的儿子,还静静地躺在那张土床上……
但一旁的胖子,却似乎已从张老汉那浑浊的眼底深处,看到了那一丝深深的绝望。
胖子圆脸上的肉微微颤了颤,小眼睛微微眯了眯,只觉自己心里似乎被某根小小的毛刺,轻轻的触碰了一下,有些疼、有些痒、还有些酸……
自莫名地来到了这个地方之后,胖子几乎每日里都能看到死人——饿死的、渴死的、累死的、病死的,还有被打杀的、甚至是被吃掉的……从开始的同情、心悸、恐惧、愤怒,到如今的沉寂、麻木,胖子心理的转变和适应,前后也只用了不到十天。
这真是一个让人崩溃的混乱年代,这也是个无比疯狂的战乱世界!
一贯贪生怕死、好逸恶劳的胖子,也就越发的感到痛恨——该死的贼老天,居然莫名其妙地把自己从一个最好的享受时代,突然就给丢到了这个异常残酷而疯狂的世界里来,这天底下还会有比胖子更悲催的遭遇么?
倘若不是为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挣扎求活,一贯自诩“根正苗红”的胖子,又怎么会去加入一支明显是朝廷反贼的队伍呢?
而眼下这处处都要遭受官兵围剿,简直是暗无天日的日子,过起来也确实是无比的艰难凄惨。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胖子现在还活着,也还能在那群贼兵乱民的队伍里混上点吃喝。这总比自己一个人在荒郊野外里游荡,早晚都生怕自己会被活活饿死;又甚或是干脆就被那些饥民们当成了肥猪捉住,来个蒸烤煎炸、剥皮煮汤来的好吧。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想到伤心处,胖子心里不由哀叹了一声。
不过,一向都心宽体胖的胖子,也很快就把自己心里头刚泛起来的那点悲苦愤懑都给抛开了,扭过头去就开始逗弄起了坐在自己身旁的、那仍在低头拼命啃食着自己手里那块死硬死硬的干麦饼子的小“萝卜头”张小牛。
“……看看你这副小身板,又哪里像是头小牛了。要不,你干脆就改名叫张小妞吧?”眼见身边的小“萝卜头”只顾着低头啃饼子,却不肯搭理自己,口无遮拦的胖子终于脱口就来了一句狠的。
于是,“张小妞”的小脑袋倏地抬起,那双大眼睛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可恶胖子,手里死死抓着的那块麦饼子都差点忍不住就要狠狠摔到那张胖脸上去……
随着一声稚嫩的尖叫,一大一小登时就在干草堆上滚成了一团。
看着自己的孙儿和那胖子的打闹,张老汉那张一直皱巴成了一团的老脸上,终是缓缓地舒展了些,而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之中,竟是渐渐的有了些晶莹——
自儿媳妇和大牛都去了以后,这小孙儿就一直是不哭不闹,平日里也大多是沉默寡言,有时连着好几天都不肯吭个声。张老汉又如何不知,六七岁的娃儿,还能有什么不懂的,亲眼见着父母先后逝去,这娃子的心里也就难免抑郁了些。
只是眼下这个世道,老头子带着孙儿,能支撑着勉强活下去就已是一种奢望,张老汉又如何还顾得上自己孙儿心理的问题。
红通通的大蛋黄,再次从那天边尽头处猛的蹦了起来,往着大地继续泼洒着一抹抹炽烈的光芒……
胖子赤着上身,肩上扛着那个破水缸在赶路。他这是打算到张老汉嘴里的那条东北方十里之外的小河处打些水回来。
那三间小土屋的正中央处,原本也是有口水井的。只可惜碰上了这连年的大旱,那口井也早就干涸了。而平日里,张老汉都是一大早就带上小孙儿张小牛,一起赶到东北方向的那条小河的边上喝水,并寻找些水草、小鱼或岸边的草根、野菜之类的吃食充饥,倒也还能勉强维持。
胖子听说此事后,便自告奋勇,决定要帮张老汉一把,便打算直接扛着水缸去把水给打回来。
当然,若以胖子好逸恶劳的本性,原也不会如此的勤奋。只是在昨夜里,待得张小牛早早的睡去之后,张老汉却突然对着胖子跪了下去,流着泪恳求胖子能把自己的小孙儿张小牛带走……
张老汉很清楚,在这样的世道下,自己一个已快要入土的老头子,是绝对没有能力继续把孙儿带大的。若是孙儿继续跟着自己过日子,也早晚都会是死路一条。
面对着张老汉的苦苦哀求,胖子的那张胖脸却登时皱巴成了一团——这可如何是好?
老实说,胖子自己如今实在是自身难保。在这个陌生、残酷而混乱的世界里,至今还是个“黑户”的胖子,也不敢肯定自己就能混得下去。张老汉完全是误会了自己的身份,以为孙儿能跟着自己回到那赵家庄里去,即便是日后给那赵老爷做个奴仆小厮啥的,相信也能让孙儿活得下去。
但以胖子现在“黑户”和反贼的身份,带着个小娃儿一起去参加“义军”?又或是去和那些凶悍的官军血拼?那不是找死么?
苦于难以向张老汉解释清楚自己的身份,没了办法的胖子,直到最后也还是没敢答应张老汉的恳求。
直到现在,胖子依然还清楚的记得,在昨夜里睡前的那一刻,张老汉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上和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那抹无比清晰而深刻的痛苦绝望之意。
甚至,一向敏感的胖子,在张老汉最后看向自己的那眼底深处,竟隐隐捕捉到了一丝仇恨的火焰——但胖子对此却并没有在意,甚至还很能理解,自己在昨夜里的拒绝,事实上已经彻底断绝了张老汉孙儿的最后一条生路。
想到这,胖子的脚步也禁不住微微地顿了顿,但随后,他就又加快了速度,继续埋着头赶路。
以胖子的脚程,这十来里的路程,也只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前方,已能隐隐的看到一小片枯树林子,而那条河,应该就在那小树林的背后。
穿过了那连片树叶子都看不到的小枯树林,胖子看着自己脚下的这条小河沟,胖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抹苦笑——断断续续的细小水流,滴滴答答的从上游处缓缓淌落……自己面前的这条小河,都快要断流了。胖子估计距离它彻底的干涸也不远了。
胖子心中也就更清楚了,昨夜里张老汉脸上那抹深刻的绝望和那一丝仇恨的意味到底为何——估摸着眼下这种酷烈的日头下再过上个十天半月的,眼前的这条小河就将会彻底的干涸。
而这也就意味着,张老汉和他孙儿,已失去了继续依靠着这条小河存活下去的希望。再加上这爷孙俩老的老、小的小,行动很是不便,若是想要继续往别处逃荒,也只会死得更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