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顾苍平静地琢磨着这个词,敲打着手中的棋子,“你想知道什么真相?”
严怀文轻轻吸了一口气,便要说话时,树上的女子身影瞬间消失不见,衣袂飞扬间,落在了顾苍身侧,轻纱飘拂,银铃相碰,她伸手挽住了顾苍的手臂。
女子容貌绝美,青丝如瀑,着一袭水色纱裙,外罩一层白纱,绿袖滑落,皓腕雪凝,银镯叮当作响,与铃铛的清脆声音相映成趣。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暗暗瞟了严怀文一眼,哼地一声转头朝顾苍委屈道:“演武场才修好半天,险些又被这个贺义打碎了。”
严怀文冷静了些许,把话又咽了下去,将长剑横在膝上,道:“这便是你夺人性命的理由?好,好得很,罗天圣女,名不虚传。”
吕渺冷笑道:“我名虚否,三十年前你们就该知道了。怎么?严家主年纪大了,痴呆了不成?”
严怀文眼神一凛,目光森然地看向吕渺。
吕渺忽然眨眨眼,往顾苍后面挪了挪,道:“严家家主要除魔卫道了,嗨呀,罗天圣女怎么办呀?”
她鼓起腮帮子,瓮声瓮气道:“老魔头顾苍会来救的呀。”
啪!
顾苍一掌拍在扑哧一声笑出来的吕渺头上,按在了茶几上。
“疼疼疼疼……”
“我不玩儿了,我发誓!”
女子捂着脑袋抬起头严肃道。
顾苍没有答话,只将茶杯一点,天凰木叶上白露皆化作雾气聚入其中,再拿起时,杯中又是一盏热气腾腾的白开水。
他将茶杯递给了吕渺。
女子双手接过,抿了一口水润润喉,清了清嗓子,放下杯子正襟危坐,朝着严怀文冷笑道:“严怀文,你来问什么真相?你现在在南疆,这里是罗生天,你面前的是罗生太上,是天下至恶之人,他杀过多少人,做过什么事情,你还不清楚么?何必再自欺欺人。”
严怀文平静道:“你给我闭嘴。”
吕渺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右手微动,如同附骨之疽的铃声又起,严怀文呵呵一笑,将手中长剑一个翻转扣住,噌地出鞘三寸,屈指轻弹,清越的剑鸣有形无影,刹那间扩散开,与那铃音相撞,暗中对碰的真气相互抵消,风流云散,树上的叶子一时间簌簌作响。
严怀文笑道:“罗生天音蛊……不过如此。”
吕渺看了他一眼,忽然低下头盯着茶杯,贝齿轻咬下唇,双手紧紧地绞着衣袖,偷偷看了一眼顾苍,又是一副“我好委屈”的样子。
严怀文一呆,猛然间明白过来,这他妈的是美人计苦肉计加激将法再加上离间计!
好、好恶毒的连环计啊!
严怀文有些紧张地看着顾苍,却见顾苍依旧神情淡淡,道:“这就是真相,你不想听这个,又想听什么?”
嘭!吕渺气呼呼地把杯子举起来砸在桌子上,委屈的模样荡然无存。
严怀文一字一句道:“至少,把惠清他们知道的告诉我。”
顾苍摇了摇头:“他们知道,是因为他们能知道。”
严怀文道:“单单就我不能?”
“你们不一样,”顾苍道:“惠清有佛,厉无秋有酒,左幽怀……”
严怀文没好气的道:“他有你!”
顾苍看了严怀文一眼,缓缓点了点头:“你要这么说也没错。至于你,你有什么?”
严怀文沉声道:“我是严家家主。”
顾苍偏过头,看向严怀文身后:“谢庄主,久违了。”
严怀文一惊,转头看过去的一瞬间才想起来谢霜回落梅山庄省亲了,况且他身在南疆,她也不可能找过来。
“他真的信了诶……”吕渺睁大了眼睛小声道。
严怀文一时间又气又恼还有点羞耻,挫败地回过头来,颇有些心灰意冷:“天青兄,多少年了,能不能给我一点面子。”
你一定是想说我“妻管严”吧!一定是吧!
顾苍平静道:“不能。”
严怀文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险些岔过去,这都多少次了?!这个人能不能改改一说话就呛人的毛病?!
他喘了两口气,尽力平心静气道:“天青兄,你尽可以调笑于我,却不能抹杀了‘云崖先生’的名。”
顾苍道:“你的家主之位,一半是谢霜给的,剩下的是我给的。”
严怀文一愣,顿时感到有些难堪起来,含怒道:“顾……天青兄,你莫非是要将中原武林大难当成是你助我的功劳不成?”他直视着顾苍,“若真是如此,我三十年来的念想今日就在此了结!”
严怀文的手握在了剑柄上,目光沉凝,语气虽激烈却又带着一种决然的平静。
吕渺忽地一笑,眼中冷意凛然:“天下最恶心,狗咬吕洞宾。”说罢,不再言语,只低头小口抿着杯沿,手中把玩着棋子。
“严怀文,你的手在抖。”顾苍缓缓道,“三十年过去了,该死的都杀光了,你怕什么?”
严怀文一字一顿地质问道:“宁与尘也该死么?”
顾苍淡淡道:“她不该死谁该死。”
严怀文感到无尽的疲惫又一次涌了上来,三十年来无数个日夜的疑问似乎终于得到了解答,他非他,他亦非他,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他又何苦作茧自缚,去寻一个连自己也不相信的真相。
沉默良久后,他嘶声道:“你让我怎么不怕?一个连发妻都能杀的人,他还有谁不能杀?”
顾苍缓缓站了起来。
“你要真相?”
他问。
严怀文努力将自己颤抖的双手稳定下来,用力碾磨着后槽牙,听见它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却阻止不了因恐惧开始发麻的全身——他想后退。
他想逃。
多少年没有出现在脑海中的念头,又一次占据了他的神经。
面前的人好像是那深不见底的深渊,仅仅是存在着,就足以让人畏惧。
但他知道这个人过去的模样,正因知道,才想不通,一个最重情的人怎么会变得无情?
无数个日夜拷问着他内心的问题,不单单是事情的真相,还有关于这个人的。此刻,那压抑在心中的,千百日痛苦无比的苦思冥想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化作他的意志和力量,支撑着他,催促着他,鼓舞着他。
他应该做什么,他或许会为此而死,或许因此而疯,但是他不愿再茫然地浑浑噩噩——
好久好久,他点了点头。
他想知道。
哪怕是……他也想亲耳听到一个回答。
顾苍负手走到他旁边:“罗生天攻入汴京,十方军没有阻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严怀文艰难道:“我不知道……但我猜得出来,你,应该是和那时还是三皇子的当今圣上达成了一个协议。”
顾苍点点头:“我许给他一个皇位,他不让十方军过来送死。”
严怀文还能说什么,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艰涩的笑容。
顾苍又道:“玉虚道门溃败,是因为玉阳、孤鹫两峰内斗;陟岵寺不得不低头,是因为玄衣僧了结叛出,自顾不暇;其他门派,则是因为实力不够,抵挡不住……”
他转过头,问道:“那么归水阁呢?”
严怀文怔住了,他喃喃道:“天下第一大阁,势倾武林,威慑江湖,为正道魁首,三门领袖,阁中弟子团结一心,皆为当时天骄。”
顾苍看着远方的山,缓缓道:“天下兴亡在此,该是他们上场了。”
“可他们也打不过啊,这可怎么办呢,一个一个又一个,全都死在魔教手上,这些未来的栋梁,归水阁地位的保障,一个一个地没了。”
“怎么办呢。”
顾苍的声音轻轻地,却好像是什么魔鬼一样的东西,传进了严怀文的耳朵里,一字一句,都是那么清晰。
严怀文感到自己的呼吸在颤抖,他忍不住抚上剑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有些许安慰,可是他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喉咙口鼓动着,心中有什么要涌上来。
他好像受到了蛊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开口说出了从未有过的想法:“他们……害怕了。”
顾苍搭上他的肩膀,低下头,漆黑的眼眸宛如深渊般空无一物。
他轻声道:“他们想逃了,但是少了一个理由。”
严怀文颤声道:“他们、他们把宁与尘推了出来,只要她死了,归水阁自然可以借此……全身而退。”
他眼中一片混乱,几乎是在梦呓般,喃喃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归水阁……那些老前辈们,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
顾苍忽然笑了,料峭比青山,寒冽似刀剑。
他笑道:“她是天下无双,就和该仁至义尽。”
严怀文恍惚地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
顾苍没有理他,只是冷笑道:“呵,她不负这天下,可谁允许她负过,归水阁阁主,碧血侯宁与尘,魔教入关,生灵涂炭,龙夏危亡系于一身,严怀文,你是严家家主,你告诉我,她不该死……谁该死?”
严怀文的胡言乱语戛然而止,浑身一松,茫然坐在原地,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从来不知道,他从来没这样想过,他没有想过“仁义”的名也能是杀人的利器,没有想过宁与尘背着这枷锁有多重,有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有没有人知道她累不累。
吕渺不知何时已离开不见,留下一盘摆得满满当当的棋盘,白色的棋子中间,簇拥着用黑色棋子拼出来的“sb”字样,一个箭头直直地指向严怀文。
顾苍重新落座,伸手一拂,满盘黑白皆散做粉尘,又重新凝聚为棋子,落入盒中。
他淡淡道:“还想知道吗?再来一局,你若赢,我便告诉你。”
严怀文猛地回过神来,摩挲着自己的佩剑,良久,拿起了一颗黑子。
顾苍说的没错,他的家主之位从来不是自己得到的,落梅山庄的支持,魔教入侵的重创,是他的资本,整个江湖百废待新,是他的大势。
从始至终,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软弱可悲的不知情者罢了。
说他狗咬吕洞宾,真是没错。
纵然他学会了权谋手段,习惯了身居高位,他仍然还是那个……
恍惚间正想着,却听见顾苍道:“你若输了,我便派人通知全江湖。”
通知什么?
“笔名为‘白石郎’的小说作者,”顾苍平静道,“正是赫赫有名的严家前任家主,德高望重的‘云崖先生’。”
严怀文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感到了恐惧,比之前直面顾苍的气势还要可怕的恐惧。
直击内心深处。
“……天青兄,你当年说过替我保密的。”
“是吗?”
“不……没有,许是我记错了吧。”
严怀文抽了抽嘴角,放弃了一般地颓然道。
赌上多年名誉的严家前家主深吸一口气,落下了第一子。
一定,一定要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