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终不过人间客
作者:叔十枭      更新:2020-04-28 01:45      字数:4101

严怀文默默地抬头,看着顾苍站在那苍劲的树干上,把不知从哪找出来的灯笼挂在树枝上,光尘落下,竟遍洒方圆近丈,明彻如同白昼,犹豫着终于忍不住问道:“天青兄,这不是烛火吧?”

顾苍点点头,随口道:“这是白炽灯。”

他将外层的白色灯罩抬起一些,内里赫然是一个倒扣的透明琉璃盏,盏上雕刻着三只盘旋围绕的金乌,还有一些细细的繁复纹路组成片片祥云,盏中盛满了耀眼的灼灼之光,照得外层的琉璃折射出一些霓虹,分外好看。

灯架下方则延伸出一根长线不知通往何处。

严怀文面前,正垂着这根线的一部分,他站起身小心拨弄着,细细打量了一番,道:“这上面缠的是火浣布?”

顾苍在旁边说:“火浣布绝缘效果最好,缠了铜丝就不会漏电了。”

严怀文一脸懵逼,结结巴巴地又问道:“那这线又连向何方?”

“连的是发电机。”

严怀文额头上渗出了冷汗,道:“这……发电机又是何物?”

他有些怀疑人生,三十年不见,他现在竟然都听不懂顾苍说话了,这还得了?莫非他刚才被吓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顾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此时与你说,你也未必明白,况且我也讲不太明白。”

他抬起头,眯起眼看着挂在树枝上发出光芒的灯笼,眼中闪过说不明道不清的色彩,似乎是怀念,又似乎是悲伤,再低下头时,这些情绪又消失不见了。

他淡淡道:“过几天,西域迦椤王宫里便会挂起七盏‘不灭天灯’,再过几个月,龙夏会接待西域来使,使者所带的贡品中会有三盏,其中一盏赵观会作为你封侯大典时的赏赐,到时候肯定会有人给你讲解这东西的原理,你就知道什么是发电机了。”

严怀文瞳孔一缩,将心中的震动压了下去,只是点了点头。

看见迦椤的天凰木在这里时,他就知道顾苍从未离开过江湖,甚至……他已经在暗中整整三十年,从南疆到中原再到西域乃至北蛮,还有什么事情他做不到?这一盏天灯从哪来到那去,他随口就说的清清楚楚,仿佛是年节时盘算礼物往来,不管是西域第一大国或是中原皇帝,都不过是几个讨要玩物的小孩子罢了。

他是谁?他究竟是谁?

他好像还是那个不太会说话的顾天青,却又时时刻刻在向他展现罗生太上魔头的威力。

他这是不得不怕啊。

严怀文望望那夜色朦胧的天空,心中长叹一声,捏了捏剑柄,低下头,棋局胶着,形势诡谲莫辨,黑白双方厮杀绞缠,已到了极为逼仄的境地。

白棋散乱中隐藏杀机,落子看似随意却步步紧逼,极为凶险,常常剑走偏锋,棋风阴森而又狠辣。

黑旗稳守一方,布局谨慎,却也有暗藏锋芒的锐利果决。

严怀文皱着眉头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反复斟酌后,又落下一子。

顾苍想了想,便跟上一子。

盘中局势霎时间巨变,白棋如蛟蟒蜿蜒吞下大片黑棋,黑棋骤然失凭,原本的掎角之势荡然无存。

严怀文脸色骤变,双手按住桌沿,静静盯着棋局,半晌没有说话。

顾苍问道:“认输么?”

“……”严怀文收回目光,静坐了一会儿,忽然道:“天青兄,我想重建柏山院。”

顾苍抬眼,平淡道:“以谁的名义?是严家前家主严怀文,还是武侯严怀文?”

严怀文沉默半晌,才道:“当年一战,顾老前辈身死,四大世家分崩离析,他亲手所立的柏山院化为乌有,如今我欲承武侯之名,当行武侯之事。”

顾苍摇头道:“你还不够。”

严怀文沉声道:“我已得到朱、季两家支持,严家为我所用自然不难,只剩下了……”他直视顾苍,“顾家。”

他情不自禁地摩挲着剑柄:“天青兄,这还不够么?”

严怀文面色冷凝,目光不动不摇,甚至于显得沉重。

顾苍只是道:“停下吧,你还不够。”

严怀文沉默一瞬,问道:“为什么?天青兄当年也在柏山院中学过,那屋檐上的铃铛样式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柏山院特有的。”

他心中不解甚而有些莫名的恼火,忍不住道:“天青兄,你分明也记得那时候的日子,你也还在怀念,为什么不让我重建它?”

顾苍忽地沉默,他侧过头,看见遥远的山脉间若隐若现的曙光,过了一会儿,回过神来看着严怀文道:“子武,柏山院为什么存在,你知道么?”

严怀文一愣,眼中干涩起来,子武,他的字,时隔三十年,他此生最敬最重之人,又一次喊了他的字而非直呼其名,一如过去。

他颤声道:“‘天下武道,莫不殊途同归,而天下门派世家,却同道殊途,各持门户,我欲使天下人同道,知其终行不得,故立此院以开先路,勉世人。’顾武侯前辈曾说,他要做没人做过的事情,走没人走过的路。”

顾苍轻声道:“他要让所有人平等地习武,让门派成为历史的尘埃。他做到了第一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他的眼中闪过复杂的情感,“柏山院,就是这一步。他没有再往下走,因为他做不到,他亲口对我说过,他没有这样的勇气——与全天下所有的武林门派为敌的勇气。”

严怀文握紧手中的剑,听见顾苍道:“你有么?”

你有这样的勇气么?

严怀文近乎急切地道:“我有!”

他振袖而起,目光坚定,语气忽然变得激烈:“天青兄,我知道,你觉得我还不够格,无非是因为我怕你,我不敢真的质问你,我软弱,我只能等着你开口告诉我真相,我不信,我一厢情愿,我没有魄力与野心,随便你怎么想,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但我——”

他深吸一口气,好似鼓起了毕生的力量,握紧了手中的剑,道:“但我告诉你,顾苍,我只想去做一件事,一件连你都做不到事情!”

老者淡色的袍服被风吹起,花白的鬓角诉说着岁月的痕迹,他的神情依然存在忐忑与不安,但他挺直了自己的脊梁,第一次,以一种平等的目光和姿态注视着顾苍。

他曾一度追随着面前的人,最终却被落在原地。

如今,他要去做没人做过的事情,顾非道不可以,顾苍不可以,这天下所有人都不可以,但他严怀文可以!

他是严家前家主,是云崖先生,是江湖称颂,武林瞩目的下一任武侯,他可以提出重建柏山院而无人敢非议,他可以逐渐合并世家,打压门派而势不可挡,甚而,他可以整合整个江湖的武学于柏山院中,破除门派的传统,使其成为真真正正的武林圣地!

严怀文盯着顾苍:“只有我来,只有我能。”

“……”

顾苍似乎怔了怔,随后露出了笑意。

“这就是你赖棋的理由?”

“……”严怀文气势汹汹的神情一僵,闪过一丝可疑的尴尬,随即强行摆出阴沉的脸色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那么,”顾苍平静道,“你建成柏山院后,严家如何?”

严怀文一愣,随即沉声道:“严家仍是严家。”

严家不会超脱于世家之上。

“希望你记住这句话。”顾苍点点头,望着渐晓的天色,回过头看了一眼严怀文,仿佛透过时光,看见那个身形单薄,一心向文的少年。

“这一局,作废。”

严怀文正欲说话,顾苍便打断了他,继续说道:“你想做的事情,我会帮你,你想知道的真相,去问惠清吧,至于你孙女……若你想扶持她,恐怕还得花不少气力。”

严怀文呆了许久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时间有些恍惚。

“天青兄……你……”老者言语哽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

“怎么,不叫顾苍了?”

“额……这、这是一时激动,一时激动……”严怀文干笑道,难掩眼中欢喜,“天青兄,多少年了,我就知道,你不是……”

“我是。”顾苍淡淡道,“我是罗生天的太上之神,是毁灭中原武林的元凶,是杀人逾万的魔头。”

严怀文的话语一滞,是啊,他又糊涂了。

他非他,他亦非他。

过去的终究回不来了。

两人沉默许久,顾苍忽然道:“子武,看花么?”

“……”

严怀文尴尬地捋了捋胡子,心道这人果真是世上最难懂的人,摸不清啊,这个人的套路,完全摸不清。

你和我看花是什么鬼发展?!

天青兄和那个罗天圣女的纠葛也不浅啊,怎么……

细思极恐,心肝有点发颤的严家家主艰难地点了点头,道:“看,看。”

顾苍负手走到天凰木下,抬头望去,葱郁朦胧的翠绿色在晨光中舒展,边缘处好似在发光。

缓缓伸手抚上树干。

“子武,上一次看花是在什么时候了?”他问道。

严怀文怀念道:“记不太清了,好像是柏山院大比之后几个月,恰好碰上洛阳拾锦节,满城的花都开了,大家一窝蜂地跑出去看,把柏山院的武师气得险些动手,跑出来抓我们,最后还不是被我们拉着一起去看。”他不由地好笑起来,“那时候好像只有天青兄你一个人无动于衷,闷头练武,还是宁……”

他忽地呆住,眼中有些湿润。

花开了。

也许是千万里的天虹化作流影穹光降落在人间,是千万里的星辰划过亘古的碧汉银霄,是千万里的神火燃尽了天下的风华绝代。

它身披着千万里的虹与星与火,盛开了。

有神鸟自丹穴出,翼若干,其声若箫。不啄生虫,不折生草。不群居,不侣行。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严怀文喃喃自语着,看着比晨光还要耀眼的天凰花,久久无法言语。

顾苍没有说话,只是回头看他。

然后笑出了声。

严怀文愣了愣,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变得远了,远到了天边,再也碰不到了。

“呵呵,子武啊……”顾苍说到一半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又开口。

“我快死了,子武。”

他说。

严怀文不知道自己的当时想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拔出了剑。

那一剑停在顾苍颈前。

“你怎么能死!”

他听见自己在问着什么,更像是在乞求着什么。

“你怎么能死呢……你可是,天下无敌啊……”

顾苍始终没有再回答一句话,只是看着一树的流光。

天凰木后,一袭水色的女子抬首仰望,伸出手接住了一朵小小的凤凰羽,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带着无尽的缱绻。

……

严怀文终是下山了。

被吕渺抓去人工发电的贺义忍住肩膀的酸痛跟在他身后,如来时一样,去时也无负担,只是严怀文停在山脚,再不敢回头看。

他一步步走下山,也将一步步走回汴京。

他又是那个名满天下的云崖先生了。

但顾苍呢?

严怀文看着前方,眼中一时模糊,恍惚间,前尘似雪片蒙头打来,要将他淹没在原地。

人间有客人间老,终不过一盏薄酒少。

几分寂寥,大梦了了。

那个庭落闲花的院子,那几个笑意仍在的朋友,那些不曾忘却的少年岁月。

竟像是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