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无忌,却也更易让人信之不疑。
当甫一归家便得更名的柳小妹极其顺畅地将那番“教唆认罪”的话脆生生出口,十一娘总算醒悟过来姚姬比她料想的还要狡诈几分,原来人家根本不是要让年少无知的亲生女儿挡箭,根本目的是要反诬于她。
柳十一娘这时倒还有闲心“暗赞”姚姬不失谨慎,至少在教授柳瑾胡诌时始终贯彻“阿娘”之称,没露出破绽来——须知因为“天高皇帝远”,姚姬历来纵容柳瑾称她为“阿娘”,想必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让柳瑾改口,这事不但傅媪、青奴等知情,早先萧氏亲信萧媪也亲耳所闻,倘若柳瑾偏只在这句话时露出马脚,改口将姚姬称作庶母,甚至不需十一娘自辩,敏锐如萧氏便能察知有假。
这还真是……倘若自己当真是个五岁幼女,势必难以自辩,说不得就演变成了一场哭闹争执,而比来柳瑾年岁更小,自己无疑不占优势,正常情况下,谁会质疑柳瑾才刚把话说得利落就会编造诬陷?自然是年长那位更显可疑——姚姬一上来就称是柳瑾将她推了下水,把她自个儿择得一清二白,倘若她这时质疑姚姬教唆,表现出与年龄不符之敏锐,岂不更加坐实了“狡诈善辩”?
即使有袁氏先遣了“人证”说明情由,可当日事发经过到底不曾被众人亲眼目睹,依袁氏之性情,断然不肯将话说死,无非就是将可疑之处诉来而已,萧氏即使早前偏向于姚姬之过,及到柳瑾这么一说,这时一定也会心生疑虑。
再看那两位嫡姐,可不就对柳瑾之说信之不疑?也怪她自己为求表现争取萧氏欢心,着急于“早慧知礼”,不想姚姬竟有此后着,这么一比,眼下竟印证了柳瑾“心无城府”而自己“老于事故”!
虽然就算被姚姬母女坐实罪名,萧氏也不可能对她太过重惩,但教唆嫁祸幼妹可不算好名声,更何况年纪小小就被萧氏误解为心术不正,将来只怕就会被嫡母戒备防范。
柳十一娘正跟那儿心思百转苦思应对呢,一时也没留意姚姬的得意洋洋。
实际上还真是十一娘高估了姚姬,她完全不是出于谨慎,而是真心认为让亲生女儿唤她一声“阿娘”没什么了不得——她原本只是寒户女儿,因父兄讨好了元家管事,竟攀搭上了元家,使元得志纳了大姚姬为滕妾。
那元得志本属寒微,区区吏胥而已,岂知当侍奉之上官毛维位及宰相,居然被破格提拔为一州刺史,更别提元贤妃入宫后,又是怎生威风。尽管如此,元家也算不上高门望族,元得志寒微时早已娶妻,当然也不会是著姓世家女儿,待大姚姬入府后凭借青春貌美得宠,还哪会将人老珠黄之正室看在眼里,别说所生子女称她为“阿娘”,便是元得志之嫡子嫡女,在当爹的纵容逼迫下,竟然也得忍辱唤大姚姬一声“母亲”!
姚姬眼看姐姐在刺史府威风八面,哪会有为人滕妾该当卑微的觉悟,早前萧氏人在江南,妻妾间就已过招数回,奈何萧氏自然不比元家妇人好欺,柳均宜更不似元得志一般不遵礼法,姚姬碰了好些回壁,总算明白柳家不比元家,才收敛几分。却待萧氏回京之后,柳均宜忙于务公无睱管理后宅,姜姬性又懦弱,姚姬逐渐故态萌发,只在柳郎面前故作“乖巧”而已,及到柳均宜也返京,姚姬更是毫无顾忌,那时柳瑾正好牙牙学语,她干脆就教称“阿娘”,便是直到这时,也没悔悟过来。
所以姚姬只用心在“演技”,趁柳瑾话音刚落,就乍呼呼地惊喊出来,捂嘴看向柳十一娘:“竟然是……真真让人预料不到……”又故作迟疑追问柳瑾:“这话可不能胡诌,需知要是事实,十一娘可是犯了大过。”
柳瑾将生母一番教授记得牢固得很,这时想起应当瞪眼,便用力睁圆双目好作惊慌模样:“阿姐明明说,只要这么一来谁都不会受责。”
柳十一娘实在忍不下去了,她虽不愿与年幼无知的柳瑾一般计较,但也不能白白被姚姬冤枉,干脆决定“早慧”到底,非但没有惊讶、慌乱,甚至更显稳重知礼,起身,先是行礼,又再求询:“母亲,儿有话说,望母亲许儿直问阿瑾。”
萧氏本来已经心生疑虑,这时越发惊讶于十一娘的冷静,下意识就轻轻颔首。
而七娘、九娘两位虽然偏向天真幼稚的柳瑾,只觉这位十一妹举止沉着得几近怪异,但家教使然,她们并没有直抒己见,只那略带责备的目光仍然没有转变。
姚姬完全不将十一娘这番言行放在心上,在她看来,“孽庶”还如当初一般木讷,没有半点活泼趣至,她压根没往稳重知礼这方面理解。甚至听见十一娘问道:“阿瑾平日可常食甜糕?”时,姚姬甚至暗笑出声——编造这番谎话时她就几番思量,当然不会找女儿没有见识过之吃食,省得被追问出破绽。
柳瑾一贯当十一娘为死仇,被这一问,习惯性就翻了个白眼:“我当然常食,只有你这婢生女才不得食!”
这态度,甚得我心。
柳十一娘强忍住笑意,有心留给姚姬“弥补”之机。
“这孩子……”姚姬果然神色一变,飞快地睨了一眼萧氏,解释道:“姐妹之间因为年龄相近,时常绊嘴难免,自从娘子回京,阿姜多病,对仆役失于约束,才致阿瑾听见这些闲言碎语……”
萧氏冷笑不语,只此一句抢白,足见柳瑾脾性,袁氏历来有些心机,这回特地打发仆妪直言姚姬母女不是时,她原本还有些戒虑,这么一见,才知那仆妪所言却是婉转十分了。
既然柳瑾待十一娘如此态度,怎会相信十一娘哄骗?小孩子没有心机胡编乱造,姚姬却有本事在后教唆!萧氏心里已经了审断,却好奇十一娘接下来又会如何,是以并未打断,然而当她看见本来被柳瑾的态度震惊一番的两个女儿转而又似相信了姚姬的解释时,当即觉得头疼起来,她历来对女儿的礼仪行止严格要求,更不曾轻疏才学教导,但今日这么一试,足见两个女儿心无城府,九娘也还罢了,七娘已经十岁,却还这般轻信人言,看来今后得多用心于人事通达上,省得今后受人蒙蔽。
萧氏才一转念之间,又见十一娘从手上褪下一串脂玉来,略微举起:“阿瑾瞧这个,你若乖乖答我所问,我便将这予你可好?”
“你愿意舍我了?”柳瑾立即双眼放光。
姚姬心道不妙,她实不料一贯懦弱无知的“孽庶”竟然有此心机,情急之下,“艳绝”的旧称就喊了出来。
然而柳瑾已经踮起脚尖去夺一直眼红不已的“宝贝”:“你快与我,若是不依,我阿娘饶不过你。”
眼见姚姬一把搂住柳瑾,萧氏总算开口:“阿瑾,我答应你,若你乖乖答话,比这更好之物我也会与你,来,来我这处。”
在萧氏冷眼逼视下,姚姬不得不松开手,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迫不及待投入萧氏怀中,脸色总算苍白下来。
“阿瑾早先声称,是我哄你认责,果然当真?”柳十一娘虽有成算,不过这时仍然竭力选择幼\童能够听得明白之说辞,看上去十分循循善诱。
柳瑾却还有几分伶俐,再加上姚姬伫在一边瞪目提醒,她又想到被一再叮嘱那些话,小嘴一撅:“就是你教我认罪,当然当真。”
姚姬吁一口气,然而她很快又悬心吊胆了,因为她听见十一娘继续问道:“你可还记得王家世母?”
“自以为是那丑妇。”柳瑾得意洋洋:“我自是记得,丑妇只对你好,不理会我与阿娘。”
萧氏脸色已经极尽黑沉,可惜柳瑾是背倚在她怀中,没法看见。
“我自从落水,便得王家世母照恤,为防再出意外,世母甚至不让我离她左右,阿瑾,那么我教你认罪时,王家世母可在?”
姚姬根本没料到十一娘会追问仔细,当然没有预先教柳瑾如此周备之细节,再说就算她教,太过复杂的话,柳瑾也不一定都能记住。
十一娘“仗智欺人”问得年幼无知的庶妹哑口无言,却并未就此打住,而是紧跟追问:“阿瑾可记得我是在何时何处教你认罪,你我都还年幼,又是出门在外,总不可能身边没有仆婢跟随。”
柳瑾答不上来,求救般地看向姚姬,哪知一直和颜悦色的十一姐却突地变脸,加重语气问道:“你若不说仔细,就是说谎污赖我,势必会被母亲责罚!”
“阿娘才不会责罚我,你这贱人!”柳瑾总算崩溃,一脚踹向十一娘,又挣出萧氏怀抱直扑姚姬那儿去:“阿娘,贱人欺我,你快打她,快打她呀,像之前一样,看她还敢……打杀这婢生女,推她落水淹死,看她还敢……”
一切水落石出,柳十一娘教唆污赖之说自然是靠不住的,姚姬对柳瑾一番“言传身教”却昭然无疑,纵然萧氏直到此时还未及询见傅媪、青奴,对姜姬病逝后十一娘的凄凉经历也明明白白,然而更让她震惊的是,十一娘年纪小小,面对庶母之处心积虑却能冷静应对,竟然知道在年纪更幼历来骄横的柳瑾身上打开缺口,将事实展示人前。
萧氏看向柳十一娘,却见那孩子已经“功成身退”,像没事人般跽坐下来,毫无抱怨委屈之色,心下更觉讷罕,不由自主生出“早慧”的赞叹。
但萧氏略微沉吟,旋即收敛了情绪,再看向已经无能自辩的姚姬。
这位眼见奸计不成反而惹火烧身,却也没有更多惊惧,只在短暂的失措后,居然摆出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蛮横态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