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姬,又当如何解释?”
萧氏问出这句时,姚姬已经彻底结束了故作卑微的姿态,而是旁若无人半搂着柳瑾归于榻席,与主母一般趺坐着,不过母女俩仍旧恨恨盯着十一娘目不转睛,一般地咬牙切齿。
这场面,眼看是姚姬已经恼羞成怒,要么胡搅蛮缠,甚至恃势顶撞。
十一娘心里便觉得有些诧异,忍不住看向萧氏——难道就不担心女儿们还小,目睹这等妻妾争执始终不美,何故当着她们的面儿追根究底发作?这似乎有些不合世族大家的体统。
她从前虽然就与萧氏有过接触,始终不算熟识,但纵使不知萧氏真正性情,却能笃定萧氏进退有度、举止得仪俨然名门贵妇典范,论理不会有此颇失妥当的处事,那么,难道是萧氏有意练就柳七娘姐妹通达世情甚至过早涉及妻妾事务?
萧氏长女七娘不过也才十岁出头,丁点大的年纪,何故萧氏这般未雨绸缪?
柳、萧两家同为京兆十望,更别提眼下韦太后还是七娘姐妹姨祖母,论及出身权势,也就只矮着天家公主一头,今后谈婚论嫁,别说普通世族,就算嫁去十望之家也不会受到任何挑衅委屈,除非是到了皇室这等凌驾于礼法之上不受约束的地方,才可能会面临诸如姚姬这类姬妾勾心斗角恃宠蛮横……不过眼下天子唯有一女膝下无子,就算将来得子,也不可能娶纳年长甚多之柳氏女,难道说,眼下柳家已经出了个贵妃还不满足,又筹谋着再送女儿入宫,要让姑姪共侍一夫?
倒也不是不可能,所谓人伦辈份等礼法拘束只限臣民,对于天家而言,前朝至今,姑姪、姐妹共侍一夫并不鲜见,甚至还偶生过父占子媳、子娶父妾的荒谬事。
十一娘因着这些微蹊跷走了神,于是就没太在意姚姬接下来那番狡辩之辞。倒是七娘姐妹两个,眼看着早先楚楚可怜的姚姬瞬息变作面目狰狞,惊讶得微张了嘴,尤其九娘,脸上逐渐显露不愤之色,万分同情地握住了妹妹十一娘的小手。
这姚姬,真真可恶,听她那话——“娘子既问,妾便直言,还在富阳时,妾才入衙府,姜姬便仗娘子撑腰压我一等,我虽是小户出身,原本不如姜姬在望族为奴那些见识,但因为姐姐蒙元刺史恩宠,沾姐姐光,我也见识过一些场面,知道姜姬本为奴籍,纵使放良,也就唬人耳目罢了,哪比得我清白良籍?可姜姬狡狯,表面温顺老实,欺哄得娘子信以为真处处维护,殊不知待娘子一归长安,她是何等张狂!收买了一众仆妪欺侮中伤于我,竟令郎君对我心生反感。”
母亲随父亲前往江浙时,九娘因为年幼而未能随行,她对姜姬也自然没有印象,可这些年来,无论是听萧媪,抑或是祖母身边阿媪甚至自家乳媪闲时议论,无不赞姜姬柔顺本份心灵手巧,偏偏在这姚姬口里就成了跋扈狡诈之流,岂不可笑?倘若姚姬起初就说这话,或许她还会将信将疑,偏又是谎言拆穿后说来,显明就是中伤姜姬而借口推讳,更何况这姚姬字里言间,还捎带上母亲为姜姬撑腰,一同欺逼于她!
九娘还从未见识过这般胆大妄为颠倒是非的姬妾,心里便为母亲抱屈,却又听那姚姬说道:“郎君返京后,不想姜姬患疾不治,我母女二人日子才好过些,也不知姜姬怎生嘱咐傅妪、青奴二仆,在十一娘跟前一昧挑唆,十一娘将我母女视为仇人,我不过她一庶母,管教不住她,却不愤她时常欺侮瑾儿,是以才有争执,当日在苏州泊留,十一娘与瑾儿又起争执,险些没将瑾儿推跌入水,一时情急,我才推开十一娘,不防用力过大,竟致她落水。”
倒总算承认是她失手,却仍暗指十一娘有错在先咎由自取,九娘不由看了一眼身边安静跽坐着的十一娘,见她丝毫没有自辩的打算,竟如压根没听懂姚姬说辞一般,一丝委屈不见,乖巧沉默得完全不似五岁幼\童,九娘便想到乳媪闲时与她说起那些商贾抑或小户家中,主母抑或宠妾如何苛待孩童,她当时还不尽信,心说世上哪有这多蛇蝎妇人,与小孩子过不去,难道就不怕世人责备不慈?不想自己家中,竟也出了姚姬这么一位。
一个没忍住,九娘便为妹妹抱屈:“我看十一妹这样性情,可不似庶母说得那样刁蛮,怎会欺侮瑾妹?再者十一妹年幼,即使有过失,庶母也当温言教导,不该动辄打骂,更不论将十一妹推跌入水险些酿成祸事,事后庶母又教习瑾妹那些话,意图推讳责任反污十一妹。”
对面的七娘一听妹妹插嘴,心里就着上了急,想着母亲往常教诲就有一条长者理论小辈切莫多言之礼则,生怕九娘被母亲斥责,她不敢多话,下意识就冲九娘连连使眼色,又满是担忧地看向母亲。
哪知萧氏还未有反应,姚姬又忽地拔高了声儿:“九娘可别信十一娘面上乖巧,都是姜姬教她如此,惯会扮那模样,实则蛮横狠毒!我便是明白娘子惯信姜姬,未免偏心十一娘,因而才担忧娘子重责我母女二人,也是不得已。”
九娘再欲还嘴,这才收到母亲一个告诫的眼神,顿时醒悟过来,委屈地咬了咬嘴唇,垂眸端坐。
可接下来母亲那一番话,却让九娘心下大快。
“这么说来,姚姬你承认推跌十一娘入水,并教唆阿瑾说谎?”
“那也是事出有因!”姚姬一梗脖子,满面不服。
“姜姬已然身故,并不能与你对质,再者你二人孰是孰非再追究也为无益,但则,便因姜姬有过,也不能追责十一娘。至于十一娘是否欺侮庶妹,我日后自会察问分明,眼下只说你之过错,推跌十一娘入水这是一件,我谅你为过失而非故意,更幸十一娘及时得救而没造成大祸,只罚禁足一月,即日起,一月之内你静思己过。”萧氏又再睨了一眼依然恨恨盯着十一娘的柳瑾,眉心一蹙:“阿瑾狡言反污十一娘,并且对庶姐多出不敬之辞,触及谎而不实、以幼犯长两条礼义,本也当罚,念及她年幼无知,又兼是被姚姬你教唆,故宽谅此回。”
姚姬一声冷哼,心说萧氏毕竟识趣不敢苛责女儿,却不服自己被罚禁足,岂非足足一月见不着柳郎?分别时长,正该趁着久别重逢这一段争宠,哪容萧氏三言两句就夺了她的良机?看着禁足一月不算重惩,却是萧氏楚心积虑防备她获宠!眼下姜姬虽说死了,底下却还有个白姬才为柳郎添了长子,听说这白姬也是萧氏作主择纳入门,两人岂非同心合力?
可姚姬还不及顶驳,又听萧氏接下来那番话,更如晴天霹雳。
“我观阿瑾言行实在粗鄙无教,足见姚姬往日宠纵无度,如此下去不成体统,姚姬既无教责之能,阿瑾便由我另择人教养。”
“娘子罚我禁足也就罢了,竟要我母女骨肉分离?”姚姬哪里能忍,从坐席站下地来,嗓音也兀地尖厉,吓得柳瑾“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再无睱对十一娘怒目而视。
“我既为阿瑾嫡母自有教管之责,再者你教管失当也为事实,阿瑾言行如何有目共睹,倘若放纵不教,将来必然败坏家族门风。”萧氏将脸一沉,看向“炸起”的姚姬那目光却波澜不惊,又一扬声,唤入萧媪:“将瑾娘带去白姬处,嘱她好生安置照管,随瑾娘返京之乳媪仆婢待我过目再作处置。”
十一娘虽首次听闻白姬,却也猜到是另一姬妾,与盛怒的姚姬相反,她倒认为萧氏这一决断对柳瑾小妹甚为有利。
一般而言,嫡母并无闲心照管庶出子女,之于姬妾,固然不舍让子女为旁人抚养,然姬妾们大多出身不高,便是识字知书,见识到底有限,气度涵养甚至还有不及大族受重仆妪者,但凡有些智慧懂得世故的姬妾,固然不舍与子女生疏,为其将来着想,也实在期望主母能抚养教导,虽说改变不得子女庶出身份,但外人若知是受嫡母教管,也会高看几分,无论姻缘抑或前程都有益处。
就更别说姚姬,本身粗蛮无礼又眼高过顶,经她言传身教,柳瑾年才三岁便习成这般悍戾,萧氏若真想毁人,大可置之不理,柳瑾别说入族记谱,将来婚事还不知怎么蹉跎,说不定早早被家族所弃,远嫁寒户,才有受不尽的委屈苦楚。
眼下虽然萧氏并不耐烦亲自管教柳瑾,而是将其交给白姬,固然有打击惩诫姚姬之意,然而至少没有放任柳瑾继续蛮横无教,可是……十一娘看了一看怒形于色的姚姬,暗忖这位势必会以为萧氏是要“借刀杀人”,借白姬之手苛虐柳瑾,最终造成她与白姬互斗,萧氏却坐收渔翁之利。
姚姬果然也是这般断定,只恨不能冲将上去与萧氏拼命,但她多少还存着几分理智,知道自己在柳家远不及姐姐在刺史府的地位,真要与萧氏硬顶,即便有太夫人看着元贤妃之面为她撑腰,柳郎却难保不会受萧氏迷惑而越发厌弃了她,女人最为坚固的靠山始终是夫君而不是婆母,更何况她现在连儿子都没生下一个,太夫人再怎么忌惮贤妃,也不会赞成将她扶正而休弃萧氏,所以最为关键,还是先挽回郎主心意,及到生下儿子有了凭仗,再与萧氏决一胜负。
这么一“冷静”,姚姬便意识到必须暂时“放弃”女儿,更加不甘于禁足,故而她强咽恨意,却抬着下巴威胁:“娘子是阿瑾嫡母,自有资格教管,然则我才归家,怎能不去太夫人跟前拜见便遭禁足,太夫人岂不误解我狂妄自大?”
十一娘一听这话,心下只觉好笑,姚姬不知何故笃信太夫人韦氏会给她撑腰,难不成是觉得萧氏无子,柳母势必会不满,故而婆媳之间大有嫌隙不成?倘若真是这般,萧氏也不会掌握中馈了,太夫人放权,显然是为了磨练萧氏,日后将后宅庶务放心托付。不说名门望族之家即便婆媳间有些矛盾,也做不出某些暴发户那等放纵滕妾挟制正室的荒唐事,就看眼下萧氏行事作风,哪有半点像因为高堂不满谨小慎微的模样?
一念刚到这儿,十一娘便听闻一声“放肆”地厉喝,她下意识般看去,便见一长身玉立的男子一撩袍子迈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