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并未彻底消散,月牙已经在清透的天幕上勾勒出淡黄的轮廓,晋王孤身一人通过密道,才从暗门里出来,便见贺湛与陆离并肩礼揖,于是还了一礼,反客为主示意落座,举止稳重,毫无高高在上的架势,只不过周身酒气不说,腮帮子上居然还挂着一张樱桃唇印,他却像无知无觉一般。
贺湛实在没忍住:“不想大王来得这般迅速。”
“听说十四郎返京,小王便在平康坊里住着,就等着绚之叩铃。”贺烨目光炯炯,正要询问他无比好奇的事,关于十四郎怎么不动干戈就收拾了刘昙。
只陆离眼瞅着晋王脸上的痕迹实在不能佯作无视——瞧十四郎那样,就快忍不住嘻笑了,大伤晋王殿下这位主君的庄重,于是只好暂且打断:“大王稍候,且让在下令人服侍净手。”
晋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仿佛形容不洁,手指一擦腮帮,蹙眉看了一眼指头上沾染的朱脂,有些嫌弃,却不尴尬:“到底是宿留北里别苑,为掩人耳目,起先正在花天酒地,得报绚之叩铃,方才佯醉脱身,但不及更衣净面,是小王失礼。”
这话说得就更是谦谦君子了,然而晋王接下来却又干脆利落一挥手:“两位就担待着些罢,不瞒十四郎,小王曾经甚是担心刘昙会狗急跳墙效仿潘博,不想这小人虽贪得无厌,却被十四郎不废吹灰之力制服,当中情形,小王实在好奇……恩,为防十四郎措手不及,小王的确曾经安排暗卫盯梢,这事已经向柳十一娘解释清楚,这时懒得重复,十四郎日后可与柳十一沟通。”
要说来,贺湛这还是首次与晋王私下碰面,虽然早知晋王诸多暴行劣举皆为装模作样,但也实在想不到他还真具礼贤下士的品格,虽然作风还是有些别具一格……
瞧着陆离八风不动,贺湛遂也淡定下来,不与晋王讲究那些客套谦辞,相比谒见太后那番言辞,当然更加直截了当知无不言,把岭南一行交待了个清楚,顺便还提了一提衡州疑案,于是自然而然便将邵广介绍了出来,征求晋王意见。
“邵九郎、尹二郎与两位、王七郎并称长安五子,两位既然皆信他二人德才,小王自然也信得过,如今虽然不算情势危急,可也不能再毫无作为,小王甚需有识之士助佐,虽然听十四郎说来,邵博容颇为朴直,仿佛不善计谋,但却不失耿正,这便值得争取,我并无异议,两位大可对其坦言。”
见贺烨完全不曾犹豫,贺湛反而颇觉意外,当然没有表现出来,又听贺烨说起衡州之事:“听十四郎言下之意,似乎认为郑雄确有罪行,只不过没有实据,就算是有,他不同刘昙首鼠两端,而为毛维党羽,有汝阳王虎视眈眈,太后不可能治罪郑雄,那么咱们是否应当考虑干脆暗杀郑雄?”
贺湛险些被酒呛到:“暗杀?殿下恕在下直言,莫说暗杀一州刺史大不容易,反有可能暴露,就算成功,也难保继任者不会效仿郑雄,甚至有可能变本加厉!”
暗杀一类行动,除非是为灭口抑或栽陷,对于挽救民生而言,甚至连治标的效果都不能达到。
“那么两位有何见解?”贺烨受了一呛,没有恼怒,反而不耻下问。
见贺湛沉吟不语,陆离说道:“唯一对策便是察明郑雄罪行,然而太后却必定不会明断是非,只能利用汝阳王,但这事要达成并不容易,在下担心则是,恐怕郑雄已然得逞,难以避免无辜冤死。”
“急公会如今颇得民心,虽然小王私以为其多行锄强扶弱之义,然而对于朝廷而言,又确为匪患险恶不得不镇,太后下令严剿也合法理,若贸然反对倒有不轨之嫌……”贺烨也是紧蹙眉头:“但倘若郑雄当真陷无辜为匪盗,却是比匪盗更加该杀,知而不察岂非置民生不顾,这事还需尽力。小王来安排,会让人暗察衡州匪案。”
说着就站起身来:“为防万一,小王不能在此耽搁过久,这便告辞,稍候小王会遣人送来些事物,以为十四郎新婚贺礼。”
待十四郎与陆离一礼下去直起腰来,十四郎甚至不及谢过晋王赠礼,便见少年那袭鸦青锦衣已经消失在书架后的暗门里,一如来时的风风火火。两刻之后,果然有江迂手捧一长一短两个锦盒过来,一连声地吉祥话,皆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贺词,似乎并不着急告辞的情态。
贺湛便打开礼盒来看,却见短的那一方里只有一张薄笺,在看上头文字,却是任意可寻裴氏兄妹支用钱银之凭证,这礼可不小,眼见着贺湛满面讶色,江迂这才笑着解释:“殿下知道两位行事离不开众多暗属,人手上殿下帮不了忙,总不能连耗用都不补给,这也是为了大业,十四郎千万不要推辞。”
贺湛又打开另一方礼盒,却见里头躺着把长剑,乌黑革鞘,赤金宝柄,贺湛取出在手里一掂,眼睛就是一亮,“铿”地一声出鞘,只见刃薄如纸色冷似霜,剑花一挽,便生寒魄逼人。
“好剑!”贺湛忍不住大赞。
“虽说刀剑之物似乎鲜少为人用作新婚贺礼,然则殿下深知十四郎剑术出众,一心只想着赠礼应合十四郎喜好。”
“还请江总管转告,贺湛多谢殿下美意。”
江迂这才心满总足地告辞。
贺湛便同陆离去了院子里,仰首将一盏酒一滴不剩倒进喉咙里,趁兴将新得的宝剑拔出乌鞘,舞了好一阵子,出了一脑门的汗,却大称痛快,好容易落座了,再喝了一盏酒解渴,这才笑问陆离:“我与晋王连熟识都称不上,从前只听十一娘偶尔提起,印象中他却不似礼贤下士之人,颇有些自傲,绚之如何看待晋王今日言行,是为收买人心于是有意伪装?我怎么看,仿佛都有些不自然。”
陆离也笑:“晋王殿下对十四郎这般用心,想不到反而落得一句收买人心之评价,若得知,岂不大失所望。”
实在是因十一娘择了这个最有可能为裴郑翻案的主君,但贺湛也好,王宁致也罢,却都不能肯定贺烨便是蒋公卜断能救华夏之危的帝星,只不过贺湛在大事上历来唯十一娘令从,王宁致之所以答应辅佐,极大一部份原因却是由于贺烨为仁宗帝崩前真正属意者。
又听陆离说道:“我与殿下接触相对较多,以为正如十一娘断言,晋王城府深不可测,可听殿下剖析军政时势,的确不是短见浅薄者,想来早怀抱负,倒不似只重权位之庸俗,就这一点而言,无论是义川郡王抑或汝阳郡王都远远不如晋王。”
便又将晋王在这半载先后争取崔国公、武威伯相辅的事告诉了贺湛。
“殿下这是为赴藩准备?”贺湛十分敏锐。
“准确说来,是为平定内乱准备。”
“这是打算先立军威与韦太后正面开战。”贺湛颔首:“绕开宫城里与妇人比较尔虞我诈只顾结党营私,而是用心在军政实务上,格局显然更加广阔。”
“不过我起初与晋王接触,倒以为他并非平易近人者,许是从前并无权位之图,却被时势所逼,长期用顽劣暴戾作为伪装,心态上多少也有些影响,故敏感多疑让人摸不透深浅,不过眼下既然欲成大业,又有陆公这等大儒指教经史,晋王当然明白欲得从属忠心便要示以恩德,收买人心之举固不可少,咱们有先入为主之见,方会觉得有些不太自然,不过我倒相信晋王既然对衡州匪案表示关注,便不会只是说说而已。”
“听绚之这么一说,我倒对晋王增加不少信心,至少他还明白怎么做才是真正对江山社稷有利,可是如此一来,十一娘也许就会更加坚定成为晋王妃之决心。”贺湛到底还是没绕开裴五姐的姻缘归宿。
陆离便不说话了,转眼去看天幕上那更加显然的弯月,这时最后一缕霞光,也已被夜色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