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十一娘这年中秋收到的示意并非仅只来自萧小九,甚至相比萧小九的遮遮掩掩,那个人的示意更加明显,正是中秋这日公然来上清观拜会,不过当然不会是入夜之后,而是上昼时分,只不过对于这人的企图心十一娘毫无负担,因为来者的份量并不值得她烦恼和在意,只不过莹阳真人听说英国公子徐舍人登门求见十一娘时,倒是格外抵触。
“伊伊虽说与他不算陌生,可今日到底特殊,不见也罢。”真人是觉十一娘年龄虽小,也许还不存男女之情的敏感,可徐修能却是年近二十的青年郎君,又怎能不知中秋这日的“内涵”?明知而专行,摆明就是居心不良,莹阳这些年来虽说看似不喜交际,但因为贺湛与十一娘都牵涉进了朝局,她暗下当然也对各系人事有所关注,徐修能虽然不肖其父百无是处窝囊荒唐,甚至相比诸多贵族子弟而言已算上进,可对权位的渴望却瞒不过莹阳的眼睛,又怎会相信此子会对情窦未开的青涩女孩当真产生仰慕之心?
无非是眼看十一娘既得太后器重,又是望族闺秀,出于功利目的才生别样心思罢了,莹阳本就不喜过于功利者,又怎么愿意心爱的学生被这一类人盘算利用,就算依莹阳看来,十一娘断然不至于轻信这些花言巧语,徐修能万万不会得逞,然而依然气恼,有心教训徐修能,让他吃这一个闭门羹。
“原是晋王殿下嘱令,让儿摸一摸徐舍人底细,故而才主动示好,徐舍人早说会来上清观拜会,显明怀有居心。”十一娘却表达了想要接待的意愿。
莹阳真人这时已经知道了仁宗帝驾崩时大明宫中那场生死攸关的险情,知道贺湛与十一娘都打算暗助贺烨拨乱反正,她虽然从来没有反对正统的想法,但她信服的正统却从来不是太后,既知贺烨才是仁宗帝心目当中真正的继位人,自然不会反对族侄与学生的立场。
只要不会让真人为难,十一娘也认为有些事情不妨坦诚,再说将来行事也不可能对真人瞒得完全密不透风,与其让真人猜疑忐忑,莫不如表明立场,只不过关于她那匪夷所思的一段经历,又关系到最终目的说不定会造成与贺烨将来反目对立,还不是时候向真人坦白,所以莹阳这时仍然不知十一娘体内是渥丹的灵魂。
时下风俗,男女之防远不如后世那般森严不容触犯,莹阳真人更非刻板长者,说不定中秋来访之人换作萧小九,她甚至会喜闻乐见,之所以抵触,无非是针对徐修能这一个体罢了,一听十一娘是为大局考虑,倒也不再坚持,只不过表达了她的看法:“功利者决非良配,就算英国公子也许能够成为晋王助益,伊伊也不值得搭上终身大事,我也不会认同。”
十一娘连忙严肃了态度:“谨受真人教诲。”
于是虽然去见了徐修能,也没质疑这位为何挑在中秋来访,但拒不收受那套早有许诺的诸葛笔:“徐舍人之好意十一心领,但无功不受碌,更何况夺人所好?”
其实徐修能单单选在这日来见,固然是有公然示爱的一层心思,另一个原因也是进一步试探,原本也有吃闭门羹的心理准备——就算柳十一娘情窦未开,还没有待嫁闺阁的敏感,莹阳真人却万万不会疏忽这一日特殊的含义,必然会提醒十一娘谨慎“待客”,但这闭门羹却没有发生,那又说明什么呢?
要么是莹阳真人有成人之美的意愿,没有提醒十一娘戒防,这当然是莫大幸运,但只不过十一娘又婉拒了赠礼,说明这丫头也许情窦未开,但并非完全不懂男女之情。
她既答应面见,却不收赠礼,就是显明虽然存在交好的想法,却并不存绮念遐思,毫无扭捏矫情,又不至于让人误解,这般落落大方的应对已经让徐修能更增愉悦,进一步确信面前女子实为万中无一不容错过,更不说她年纪小小,竟然能够完全自主交际事务,说明什么?说明就连莹阳真人也深信十一娘足能应对各种人事。
徐修能虽然尚未娶妻,寻常也并不是沉湎美色纨绔一流,当然也决非邵广一般朴直君子,他深知该如何讨好佳人芳心,因而非但没有因为十一娘的拒绝而显现任何不豫,更加不可能死缠烂打导致厌恶抵触,也是落落大方的回以笑颜:“此套诸葛笔虽为在下珍藏,然而深佩柳小娘子书画精绝,所谓宝剑当赠英雄,又怎会些微惋惜?只不过今日求见,的确有些冒昧,在下亦不敢过于唐突佳人。”
他分明可以找到许多借口,比如寻常要当值蓬莱殿,非节沐日并无私见机会,比如赠礼无关中秋,而是为偿答当日那道清泉荔枝的心意,但偏偏没有采用此类托辞,而是承认了示爱的心意,却并不勉强十一娘接受,既显明热忱,又彬彬有礼,实可谓恰到好处。
十一娘面对这番“示爱”却依然毫无娇羞情态,公然接受了唐突的歉意,只微微颔首,示意徐舍人有话快说。
“未知小娘子怎么看待先帝崩逝前东、西二市投书事件?”徐修能果断转移话题,但当然不曾开诚布公,却是突然提起了这么一件未有公断的旧案。
十一娘也未表示惊诧,只莞尔一笑:“徐舍人既问,想必应有见解。”
“不瞒小娘子,虽然许多人都暗下分析,认为幕后主使为汝阳郡王,在下却不以为然。”话里“许多人”三字涵盖了包括太后的一大批,不过徐修能既然选择了这个话题做为切入点,当然有所笃定,他经过许多暗察与分析,确信当时得太后诏令入宫的十一娘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隐情。
因而虽然话音才落,便引十一娘回应无比简短的“哦”字表达不无疑问,徐修能并不相信小丫头是当真惊疑,继续侃侃而谈:“匿书指明天子突崩,晋王遇害,倘若真为汝阳王背后指使,那么当然是他早有准备,甚至能够窥察禁内,必然便是汝阳王有不臣之心,那么为了达成企图,成功栽陷太后篡权,难道不应造成晋王遇害这个谶言?”
这话说得当然存在许多弯弯绕绕的,徐修能未必不知汝阳王决无能力造成晋王暴亡,天下唯有太后才能让贺烨死在大明宫里,可是晋王偏偏活着了,还是活得一如从前般张牙舞爪,两市匿书案并未告破,流言蜚语却指向看似无关的汝阳王,晋王反而成了最终受益者,莫名其妙就获得了太后的信任,这坚决不合情理。
所以,他怀疑汝阳王才是真正背黑锅者,匿书案的主使其实是晋王烨。
做为太后多年以来的心腹大患,却如此坚强地存活至今,徐修能必然不信晋王烨如世人眼中所见那般一无是处只知胡作非为。
也确如徐修能所料,倘若没有匿书案发生,没有仁宗病危之时那一系列的剑拔弩张,没有陆离、十一娘在危急时候心有灵犀的供辞,没有贵妃的焚宫“殉情”,没有汝阳王一党的质疑,就算贺烨当真没有异心,太后也不会容他继续活命。
更加关键是,仁宗帝的死亡并不在众人预料,从病危到驾崩,经过紫宸殿先后两次禁严,贺烨的确没有操纵匿书案以及蛊惑汝阳王作为出头鸟的机会,这才是太后断定贺烨无辜而汝阳王才是主使的决定性证据。
那几日以来的诸多情势,只有少数人得知,徐修能并不知情,但他却有非同常人的敏锐感,所以才会怀疑贺烨。
十一娘当然不会为贺烨分辩,力证晋王无辜,她只是莞尔回应:“徐舍人分析甚有道理。”
这样的反应并不在徐舍人预料,他微扬眉梢:“可显然,事实真相并不是如此简单,太后圣明,当然不至于连显而易见之蹊跷都未洞察,在下情知小娘子知察甚多,故而才望小娘子能为在下释疑。”
竟然是直接了当的刺探禁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