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用意不明却必不简单的“请教”,十一娘当然不至于实话直说,女孩神色依然冷静沉着,一双清澈的眼睛不避不让的迎视着男子颇为锐利的注视,只眼底的幽凉里,渐渐浮现了笑意:“十一虽非正式职官,可因奉太后嘱令秉笔拟诏,亦知严禁漏泄一则,恕十一不能为徐舍人释疑了。”
没有惊慌失措地摇手否定知晓秘情,更加不曾轻易泄露,甚至不似修能意料当中板脸训斥厉声送客的态度,倒省却了他那番剖析厉害的提醒。
徐舍人虽然甚想摸清晋王底细,并有求娶佳人珠联璧合的愿想,当然也不可能如此冒昧直接刺探禁内,否则也不会先用分析案情这么一个不违禁法的切入点,如若十一娘毫不设防抒发见解,以纠正他那番因为知之不详的谬误之见,那么也只是一个自作聪明实则蠢笨的庸脂俗粉,当然会让徐舍人毫不犹豫地终止“渴慕”之情,从此敬而远之天各一方。
正是因为十一娘格外顺利地通过了第一轮试探,徐修能才会直接刺探禁内。
他相信以十一娘的智慧而言,就算会直接拒绝泄密,却不可能将他的言行捅去太后跟前,告他一个刺探禁内之罪——太后自从动了心思任职一位起居舍人,除他这个备选以外,贺湛与薛陆离也有莫大机会,韦相国大力举荐贺薛两人也不是机密,可最终还是他略胜一筹,十一娘与贺、薛二位的密切关系更加不是机密,若无凭无据便状告太后跟前,反而会让太后起疑,他自信有自辩脱罪的能力,反而让贺薛二人担上为图太后亲信挑拨是非的罪行。
当然如此一来,他再无可能与柳十一娘及其身后势力结盟,反而会结仇,因此倘若不是对十一娘的智慧甚怀信心,也不会有这么一番关系厉害的谈话了。
然而十一娘的回应这时却让徐修能心花怒放。
虽然没有泄露禁中,但却就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里包涵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匿书案的主使决非晋王烨,当中果然存在罕为人知的隐情!
于是徐修能端直了身躯抱揖而礼:“在下虽有触律之行,然而并不存居心叵测,在下所图,无非是对太后尽忠而已,然反复思虑,确以为相比汝阳王,晋王烨才更应该防范,却忧心不明内情贸然禀谏,会触犯太后,小娘子深得太后信重,故在下方有请教之心。”
为了表达意欲结盟之诚意,徐修能干脆直言提醒:“小娘子虽说聪慧才智,然长居宫廷实在应当处处小心方能规避险恶,在下其实深为小娘子处境担忧,韦太夫人虽为京兆柳宗妇,然令尊却远不如源平郡公更得信重,否则小娘子豆蔻之弱,亦不会深涉诡谲之中,小娘子为了家族兴旺而力担风险,应得多少须眉敬佩,在下不才,唯有绵薄之力,若小娘子不弃,在下誓必尽力。”
太夫人为了打消太后防范,多少年前就故布迷雾,与柳姑丈明和暗隙的计谋不仅成功蒙蔽了太后,果然也让旁人中计,徐修能自认为看穿了韦太夫人为争太后信重压制源平郡公的打算,对十一娘表达了自己的惺惺相惜,不过当然明白这空口白牙的诺言不足以让柳十一娘心怀感激,顺理成章地握住他主动伸出的手臂。
便又说了一件偶然窥破的秘密:“太后对圣上教导甚严,也是为了能让圣上将来成为一代明主,可小娘子似乎却因心软而对圣上怀有同情之心,此事虽不算过错,可宫廷险恶,甚多口是心非者,就怕有那些居心不良之辈中伤小娘子因圣上之故对太后心怀怨谤。”
十一娘垂眸:那天她真是大意了,对贺洱的处境一时同情,原也是因为站在僻静处,只料身边没有闲杂,故而才显现脸上,却不料转身就与徐修能来了个面对面,当时心中就是一沉,果然,被这敏锐之人洞悉了心情。
这时却莞尔一笑:“十一心领徐舍人好意提醒,不过十一对圣上并非心怀同情,更加不觉太后严教圣上礼矩便为苛厉,只不过看不惯诸多宦婢眼见太后严教,对九五之尊冷嘲热讽甚至不敬苛责,这事若不禁止,反而可能让百官误解太后,故十一已然向太后谏言,太后原不知宦婢竟然有此冒犯之罪,已经嘱令窦侍监约管责斥,故徐舍人大可不必为十一担忧。”
这话无疑让徐修能大为惊诧——谁不知太后之所以对幼帝如此苛厉是为什么?无非操控压制而已,所以就算内宦宫人诸多落井下石不敬之行,不仅窦辅安视若不见,太后也全当不察,没想到柳十一娘这么一个聪慧才智的女子,却胆敢谏言太后约束宦婢!
偏偏还未引起太后任何不满!
这说明什么,说明十一娘果然深具揣摩人心的本事,尤其是对太后的心思比寻常人更加了解。
自己到底还是小看了十一娘,今日一番谈话,再增许多惊喜。
可也不是不沮丧的,徐修能转而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无足够的实力,赢得出身更高才智也不输给自己的佳人亲睐。
不过十一娘却并没有拒绝徐舍人的诚意:“都是为了效忠辅佐太后,郎君既然有此诚意,十一只觉受宠若惊,只不过……汝阳王显然居心叵测,大不利于江山社稷。”
这便是暗示徐修能切莫因为些微蹊跷,便为汝阳王贺淇“平反”,必须坚决与汝阳王党划清界限。
也不待徐修能再追问贺烨缘何能够打消太后疑心,十一娘便起身送客,这当然是因为她已然对徐修能有所判断,足以向晋王殿下复命了。
乘马而去,徐修能却并未归家,直接拐向平康坊,这日中秋,难免家中老祖母与母亲又会唠叨他的姻缘,他这时已经有了选择,却深知家中那两个女性长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傲人本领,佳人尚且未曾倾心,若这时便泄露天机,说不定立即就会因母亲莽撞的插手鸡飞蛋打,必须严绝杜防。
他虽不是那些无所是事的纨绔,却也对此一类并非深恶痛绝,事实上因为只是勋贵出身,又摊着英国公那么一位荒唐无用的父亲,徐修能一直未能打入世族俊杰的团体,若不是靠着那些酒肉之交狐朋狗友,他也无能打探得知诸多人事。月圆之节,这些纨绔当然不会烦闷地与妻妾共度,自是要往平康坊花天酒地,徐修能倒更乐意与他们厮混,免得被母亲大人逼婚。
只不过觥筹交错搂美在怀时,徐舍人竟然发现自己这日怎么也不能专心,明明怀中美人妖艳妩媚勾人心魄,他的眼前却总是会浮现一张秀雅沉静的面貌,尚还青涩稚气的五官,唯有一双清澈灵透的眼睛才能引人格外注意,可他偏偏就想起了她起身相送时,亭里亭外,两人相距虽远,日照却让她的影子紧贴他的脚踝,以至于他走出七、八步,实在忍不住回眸,她却已经毫无留念的转身了,朱纱长裙隐约碧叶扶疏处,于是因为这一次的更加接近,她袖中那一缕轻淡却悠长的香息,就一直盘绕在他的鼻尖,至此未散。
心里兀然就升起一种难以言传从未曾有过的陌生情愫,让他突然就厌烦了怀里娇声莺语的女子,只觉一阵脂粉臭味扑鼻,隐隐作呕。
于是推开,默默行至厅外,仰首去看天上那轮圆月,眉心却高耸着。
不该呀,明明就算心有决意,只是因为那女子最最适合,一切出于功利,最多只算欣赏,怎么这时一想到她,心跳当真失了快慢?
徐舍人沉思良久,最终还是做了一个能够暂时说服自己的总结——今日一番面谈,柳十一娘的确过于让他刮目相看,甚至是她占尽上风,言行举止全然不似稚拙,以至于让他产生错觉,再不能将她当作青涩少女看待。
十一娘的确堪比美玉,庆幸被他及时发现,早了许多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