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这回宴会,场面十分铺张,不惜启用了正堂,而且设宴时,也没有分离男宾女客,云集的宾客不仅将偌大的正厅坐得满满当当,甚至东西二侧偏厅,亦是衣香鬓影,毛维虽然以事务繁忙推托,但并不妨碍其余人赴请,便是毛趋等党徒,今日也应邀而至。
晋王夫妇虽是主家,但因身份使然,不可能行为迎客寒喧之事,光靠阮岭这长史是忙不过来的,不仅王府属官“一拥而上”,便连陆离、尹绅两人都投入了这场宴会当中。
不及午正,大多数宾客皆已入席,纵然有不少青壮子弟,但绝大多数的家族,都是宗长与宗妇一齐出席。
比如太谷罗的宗长罗东升,身边坐着的甚至不是罗六与罗九两个嫡子,而是他的嫡弟罗东风,他们甚至没想到会被仪引入正堂落座,一时受宠若惊。
虽然正堂的主位尚还空缺,堂外阶下,琴箫已经齐鸣,却也并不会妨碍交谈,罗东升当知近处坐着的人是太原甄宗长,一个没忍住,便开始了攀谈,而让他喜出望外的是,太原甄的宗妇徐夫人,似乎对九郎极有好感,正与他的妻子窃窃私语,应是有意将甄氏嫡系嫡女许配给九郎。
虽说那闺秀不大可能是大宗正支,罗东升已然觉得是自家高攀了。
如罗九郎一般的子侄辈,今日甚至都没有资格坐入正堂,故而罗九郎根本没想到姻缘将定,这时他正与孟飞笛谈笑,不过他是与六哥同席,飞笛君身边却坐着妻子袁氏,罗九郎未免不如寻常自在,言谈起来稍稍有些拘谨。
他也还罢了,罗六郎是初次面见孟九嫂,未免更带一些揣度比较,却觉这位九嫂其貌不扬,似乎性情也甚娴静,虽然一直莞尔带笑,说话也不过两、三句,自是听不出什么过人之处,不免便想,这位与万秋山之才的确悬殊,飞笛君又怎会移情别恋?
罗厚就怕六哥犯混,瞧见他冲着九嫂目不转睛,心里又气又急,待得飞笛君夫妇与旁人再去寒喧时,罗厚伸手掐了一下六哥的大腿,小声警告道:“莫要再因旧事冒犯孟九哥伉俪,六哥不过是以貌取人罢了,九嫂若非才智超脱,怎会使得九哥迷途知返?不过在这场合,人家当然不会与你闲扯,只有万秋山之辈,才会有意引人注目。”
罗九郎虽然并不刻板守旧,认为女子当以贞烈为重,但他却不那么喜好如万秋山般张扬的人,而更加看重知书达礼的谦和女子,再次一些,就算不知文雅言行粗直,只要不犯恶鄙,心思纯正,却也比爱慕虚荣者更加可爱。
故而在他看来,孟九嫂胜过万秋山许多,孟九哥“悬崖勒马”才是合情合理。
罗六郎心有不服:“九弟当真能做到不以貌取人?家里但凡采美容貌秀美之婢,哪回不是被你独占?”
想起这事,罗六郎便愤愤不平,从知事至今,在“争夺”婢女的较量中,他就没有一回占过上风。
“咱们为何需要婢女?是因需要她们服侍衣食杂琐,又不用与她们畅谈人生共渡白首,当然不用考虑情投意合见解一致,时常出现身边者,自是要以赏心悦目为优,六哥怎么能用婢女与妻室相提并论?择偶若只论容貌,难道待妻室年华老去,便要停妻另娶?”对于六哥的质疑,罗九弟依然言之凿凿。
罗六郎哑口无言,只好郁闷不已地喝了口浆饮,横竖他也习惯了,自从九弟能把话说得利落,之于口舌之争,他也从来没有占据过上风。
又忽然听闻好些纨绔忍不住将几声惊叹低呼,罗六郎循声望去,眼睛也兀地瞪大了。
原来是今日这场宴会的主家,晋王殿下携同王妃,又有几名姬媵在后跟随,“浩浩荡荡”地从正中一条青石甬道上走来。
而不仅热衷于美色的老少纨绔叹为观止,就连不少女眷,也被“主家”的衣着吸引得目不转睛,暗暗惊赞。
两个颇为英姿翊爽的女子,都是一身窄袖修身的长衣,衣上绣纹并不繁复,一个是青衣绣饰翔鹤,一个是白衣配衬云雀,而无论鹤目雀眼,却似带着神彩灵动非常,再细细一看,鹤羽用的白丝亦有明暗层次,云雀衣上的花枝更加清翠如生,看上去并无色彩缤纷,但分明却用了至少七、八种亮泽不同的丝线,搭配过渡大显用心。
又两个温婉清丽的女子,穿着交领大袖短襦,搭配曳地长裙,衣上分别绣着兰、竹,单论绣样说不上有多新颖,但细致处又涵蕴意趣,如那兰叶尖似有朝露欲滴,修竹上恍惚夕照未沉。
相比这四人,格外引人注目的是一位神情恬淡,却有若月宫仙娥的女子,一袭妃色齐胸长裙,系着金菊诃,那朵慢裹丰盈处的菊色,细细看来分明又不是用金线勾嵌,只觉比常见的更加夺目,又不带俗艳之谬,外衣是一件不如鲛纱薄透,却比锦罗轻盈的大袖衫,不绣花饰,因为那裙摆上绣着的开屏孔雀,已经足够引人注目。
“这定是霓珍衣坊绣品。”有一个曾经得到过王妃赏赐披帛的女眷恍然大悟。
又看晋王妃,石榴红衣黛罗裙,衣上裙袂都不曾绣饰,只是挽着一条百鸟舞春的明蓝地披帛,束系纤腰的锦带上,也绣了花叶衬饰。
就是这一帛、一带,将“霓珍绣”的精致华美集中体现。
总归是,以晋王妃为首,贺烨的妻妾首次在晋阳豪贵面前集体亮相,让众人皆感惊艳。
待落座,十一娘却听毛夫人问道:“怎么独独不见元姬?”
的确,这回贺烨的一孺四媵都出席宴会,唯有元婉慧“称病”缺席。
“她身子有些不清爽,倒是有劳夫人惦记了。”十一娘一句带过。
毛夫人颔首,心中却连连冷哼,当谁不知,元氏因为挑衅王妃,才被剥夺了与宴机会。
要说来,毛、元两家一度交好,只不过毛夫人包括她的孙女们,却皆不爱与庶出的元氏姐妹来往,一直鄙夷其言行粗蛮,毛夫人这时予以关注,也无非是因为将元得志视为同党的根由而已。
十一娘也问毛夫人:“怎么独独不见大尹?”
贺烨刚喝了一口茶水,险些没被“独独”二字呛得咳嗽,借着膝案的遮挡,屈指不轻不重弹了一下王妃手腕:这样直接真的好么?
王妃神色不变,依然是笑意莞尔地关注着毛夫人:“莫不是大尹又染疾患?”
毛夫人挑着眉头:“外子因关心辖区事务,早定好了去阳曲巡察,虽得了邀帖,可也不愿耽搁了公务,相信殿下与王妃不会怪罪。”
毛维就是如此,明明在与晋王府打擂台,并且这事也是众所周知,但他偏要施以掩饰,连拒绝赴宴都要找一个公务为重的借口。
当着众人面前,十一娘也不愿过多讽刺,很是宽容地没再与毛夫人“寒喧”下去,待厅堂之外,乐工们暂停了鼓瑟吹箫,根本便不等晋王殿下这一家之主发表“开场白”,她便说道:“自临晋阳,一来闲务忙乱,二则整修屋舍,至今日,方才准备齐当,今日邀请设宴,无非薄酒数觞、瘦菜几碟,承蒙各位贤达不弃,应邀而至,虽不至宴时,仅先以清茶一盏,敬谢莅临。”
说完才向贺烨示意,后者懒洋洋地举起了茶盏,聊作应酬。
宾主喝了茶,十一娘又再说道:“今日开宴前,趁太原豪贵齐聚之际,先说一件政务……相信诸位已经听说了重建云州一事,云州虽非太原治下,然而太后却下令晋王府督促协治,并允谏,云州得以重建后,推行亦为新政之税制,但因云州与太原情势大有区别,故税制暂时亦需酌情优容,只统总说来,并不会采用人丁征税,而实行拥田、贫富等级为依据之税法。”
说到这里,十一娘冲江怀颔首示意,江怀微微一扬手,便有两列青衣仆僮鱼贯而入,呈上一张书帖。
“帖上所记,便是云州将行之政,多少田亩征收多少地税,以及户税等级。”
众人手里拿着书帖,心中却大是狐疑,云州与太原既然征税有所区别,王妃为何知会云州税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