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绅刚进家门,绕过照壁,但见前院通往书房的甬道上,妻子阮钰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仔细一看,妻子眉心似带愁郁,便度量着应是遇见了为难之事,急着与他商量,可他还不及上前询问,忽而又听身后有人喊他别号。
“尹沉鼾,走,陪我去趟逍遥楼。”
转身便见紧跟着他脚跟闯入的不速之客,正是好友贺湛。
“这个时候去逍遥楼?”尹绅指了指西斜的残阳:“我可没有夜不归宿陋习。”
贺湛摆着一张愁眉苦脸,不由分说上前就拉住了干脆将“坐睡神君”的诨号,提炼为“沉鼾”二字自诩的尹少卿的手臂,往外边拖边道:“怕什么,圣上赐了我通行宵禁令符,大不了尽兴之后,我送沉鼾君回来便是,不至于让你被弟妹罚跪。”
尹绅也不在意贺湛是在打趣他惧内,但也不由贺湛强行拖去酒肆,稳如泰山驻足不动:“极好,澄台兄既有特权,在下也能跟着恃权而骄一回,但只你我两人,寻欢作乐岂不冷清?莫如邀上绚之兄、博容兄二位,咱们这几个潜邸旧臣,今晚就在京城横行无忌。”
贺湛气得直翻白眼,他哪能听不出好友的打趣?通行宵禁的令符是便于天子诏议政务,可不是为了方便寻欢作乐行使的特权,陆离也还罢了,邵博容得知这事,依他那鲁直脾性,还不指着自己的鼻子痛心疾首的教训提醒一番,哪里还能寻欢作乐,真可谓送上门去讨骂,贺尚书这是嫌弃自己今日还不够晦气么?
一拳头便擂向尹绅:“尹沉鼾,你看不出来我今日周身沮丧、满腹郁虑?难道我还不够愁眉苦脸?就不能别那么正人君子,先陪我借酒浇愁?”真是还能不能愉快的做朋友了?!
阮钰这时也已经走了过来,带笑先向贺湛见礼,她当然也不会在此时急着向丈夫诉说自己那件烦难,圆场道:“贺尚书要与外子饮谈,又何必舍近求远?寒舍虽不能山珍海味丰盛款待,窑藏之中,亦供醇香清酒,疱厨之技,尚能爽口鲜香。”
贺湛无非是想寻知己排遣一二心中苦闷,发一顿牢骚才能英勇上阵,见阮氏殷勤留客,自然也不坚持要到外头买醉,于是还了一礼,多谢了主家的好意,却是反客为主,拖着尹绅便往书房走。
尹绅这回倒是主随客便,没再继续挤兑可怜兮兮的好友。
宾主落座,酒菜还没呈上,尹绅便听贺湛喋喋不休抱怨起来,他不打断,待贺湛将经过从头到尾细诉一番,甚至也没有发表意见。
“尹沉鼾,如今你睁着眼也能睡着了?”贺湛十分不满好友的“冷淡”,身子歪靠着凭几,一只膝盖竖起,哼哼叽叽的宣泄。
“还没练成那番忘我之境。”尹绅叹息一声。
贺湛胳膊一软,身体险些没有干脆窝进凭几,抽搐嘴角说道:“我怎么就找上你倾诉了呢?”但笑意却忍不住上涌,带动起嘴角斜勾。
“绚之兄只怕没空听澄台兄这番抱怨,博容兄甚至反而会呐喊助威,澄台兄也只能寻我倾诉,才能排遣压力,又不至于影响正事。”尹绅也才微笑,抒发自己的见解:“圣上之所以打算起用徐世子,胜任只是其中一层缘由,应当也不希望让潜邸旧臣乃至后族,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澄台兄明知圣上好意,但为了还怀恩王及十万义勇公允,竭力压制徐世子,以防他因变法而立功勋,将来功过相抵,尚能逍遥法外,澄台兄作此决定之时,理应早有预感,澄台兄又怎会当真畏惧明枪暗箭?”
可英勇归英勇,任谁摊上这么艰巨一副重担,也难保不会感觉压力,尹绅不是邵广,他懂得税法改革巡察使的职位险难之处,勇往直前虽说必不可少,然而只有一腔热血与锋芒锐进,远远不能保证完成这一极为关键的任务。
巡察使好比这场战役的先锋,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担当着两败俱伤的风险。
贺烨的“怀柔政策”,不过只是暂时隐忍,等到时机合适,他必定会将太后残党,诸多尸位素餐,乃至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连根拔除,这才能圆满完成税制改革、扫清官场弊患,而税、政革新的开端,便是这回纠察不法、打击权霸。
贺湛这个先锋必须锐不可当,才能奠定胜局,可如此一来,他显然便会得罪一大批世族勋贵,被这一群体蜂拥攻讦。
贺湛就算从未行为过仗势欺民鱼肉百姓之罪,他自己问心无愧,但也没有把握能够躲避来自四面八方的暗算,谁说不欺百姓,就没有犯下其余罪行?
有史以来,作法自弊者大有人在,但那些人,又何尝全是罪有应得?
更多的人,都是败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罢了。
就算贺湛身后,有天子鼎力支持,能够战胜不法,但税、政革新尘埃落定,他与利益团体结怨已深,针对他的报复与阴谋仍然不会息止,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
而贺湛当然也有自知之明:“我不比绚之,不比博容,我自入仕,便是通过权术谋获器重,我不是高风亮节之忠良,没有把握抵抗群起攻讦,反而是身后不无把柄,所以,功成身退只怕都甚艰难,指不定哪天闹得声名狼籍。”
说话间,已有婢侍送上酒菜,贺湛却没有胃口品尝佳肴,一盏盏地喝着闷酒:“圣上固然重情重义,非凉薄寡恩之辈,然而我贺湛又何尝是恃功索报之徒?到时为了大局,就算圣上坚持力保,我也不会因私废公,因一己安危,置社稷大道不顾,我当然更加不愿,连累诸位以及皇后,然湛虽死而无怨,可我还有家人,还有志向,诸多牵绊,二郎,眼下情势紧急,我也不想瞒你了,若我自身难保,绚之他也未必指望得上,博容行事多失周全,宁致也怕是在新政真正稳定之前,必须坐镇江浙,皇后与皇长子,将来只能拜托尹君竭力辅佐,有一件大事,此刻我还不能告诉尹君,但希望尹君将来,能助皇后达成。”
说完竟然肃容向尹绅长揖。
尹绅慌忙伸手扶阻:“澄台兄这话怎么说?”
“绚之恐已将近大限,他那身体……怕是离油尽灯枯不远了,而我口称那件大事,乃皇后、绚之及我共同心愿,多年以来向尹君、邵君隐瞒,并非对两位心存疑虑,还望尹君信任,皇后、绚之及湛确有苦衷,湛,恳请尹君今日应诺,倘若真正到了逼不得已之时,务必力助皇后。”贺湛坚持行下大礼,又举起酒杯,跽跪着朝向尹绅,神色凝重,又坚定不移。
这莫名其妙的,类似于临终嘱托,既大出尹绅意料之外,更让他震惊不已,但他并没有迟疑,甚至没有追根究底,便也跽跪着举盏:“绅虽不才,承蒙绚之、澄台两位兄台不弃,结为挚交,虽无八拜之礼,却有生死与共之义,绅愿应诺,决不负澄台兄今日所托,但为一息尚存,必助皇后达成心愿。”
说完仰首便饮尽杯中清酒。
这样的承诺当然极其不易,因为尹绅并不知谙贺湛所托何事,可是他相信两位好友的品行,相信嘱托并不是为了争权夺利,可他虽然愿意承担重托,却对贺湛的“预判”极为震惊,故而应诺之后,不由问道:“绚之兄身体真到此地步?”
“我只是担心罢了,当初连凌虚天师都断言绚之阳寿至多还有十载,但别看他羸弱,却熬过了这一道坎,或许仍有转机也不一定。”贺湛叹道,神情转而郁沉。
尹绅不由安抚:“澄台兄还请宽心,虽说身担重任,但情势也许并不至于发展到那般恶劣程度,兄在世人眼里,虽一度为太后党徒,却从未行为过祸国殃民之谬,甚至暗中……”
“既为暗中,便注定难得认可。”贺湛摆摆手:“不说这些了,我也希望正如尹君吉言,是杞人忧天,就算被算计得当不成官,或能效仿传言,自号陶朱公富贾一方,只是隐遁山林可不适应,我这人喜欢热闹,清雅不来。”
瞬间又成了吊儿郎当的模样,胳膊靠在凭几上,另一只手举着酒盏:“恶战在即,更该及时行乐,来来来,今日咱们不醉不休。”
果然不过多久便喝得酩酊大醉,被尹绅架着到书房里的软榻上,贺尚书眼睛都只能睁开一条缝了,却还嫌弃尹少卿:“我说二郎,眼下时兴青髭点粜,你好歹在鸿胪寺供职,又不是五、六十岁一把年纪,做何留着连髯扎襞,去寻把剃刀来,我来替你打扮打扮。”
尹绅哭笑不得,抓起衾被压在醉鬼身上:“小弟惜命,只好拒绝兄台美意了。”
话音刚落,便听醉鬼鼾声如雷,尹郎君无奈的摇了摇头,嘱咐两个僮仆在此好生照顾,摸了摸腮帮子,嘀咕道:“我虽在鸿胪寺,最近也极忙碌,哪里顾得上日日剃须,难道这模样当真极显老相?”
鸿胪寺的官员,一定程度上讲是代表了大周官员的形象,仿佛的确应比过去更加注意修饰?尹绅颔首:也许稍后的确该商量娘子,是不是该留个时兴的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