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跟随祖冲之从右侧的走廊穿到后堂的庭院，此刻在院落中央，已摆放好了两张八仙桌。院落再往后便是此处分舵高大的后墙，靠墙的架子上，此时已经放着大大小小几十只酒坛。

一位身着灰袍的老人站在前方，此刻小心地抓起一只酒坛，小心地解开了泥封，凑到眼前用力地闻了闻。

朱雀堂一行人只是远远地看着，但也即刻闻到这扑面而来、浓醇的酒香。

祖冲之出声大喊道：“师傅，朱雀堂巨子黎师叔与一行前辈们都过来了。”

那老人于是又小心翼翼地把酒坛封好，又轻轻地放在架子上，便悠悠转过身，一身轻松地向着众人走了过来。这是一位身材高大又精神矍铄的老人，一子巾裹起长发、留着长长的胡须；尽管己年过六旬，但依旧是满头青丝，只是鬓角处有着些许白发。

这老人两臂上满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这位老人更会让人觉着是一名久经沙场的将军，而不是传说中的机关术大家。

在檀宇清心中，由于自己父亲檀道济还有那些跟随父亲南征北战的许多将士都是满身伤痕；因此对于武者而言，伤痕反而是一种荣耀。当杨老爷子见到檀宇清脸上不经意间所流露出的尊重，这样的气度也让他心底非常满意。

玄武堂杨长老名湛，字清流；他与朱雀堂这一行人几乎都已彼此熟识。众人见杨老子走上前，便各自上前抱拳行礼；只有段部的段云粲和段曦是生面孔，还需要黎巨子引荐一番。一番寒暄之后，黎羽彤问道：“杨长老，不知袁铭道兄可曾来此地。”

杨老爷子点点头：“羽彤，你与袁铭所议定之事，就让老夫我代替小侄走这一遭吧。”

当听到杨老爷子要亲自出马，黎羽彤不禁心中感激。其实杨老爷子原本便与自己的父亲有着过命的交情，不仅有着一身武艺，更难得是他机关术的造诣独步天下。原本想着杨老爷子年事已高、不便打扰，于是便求助与朱雀堂交好的袁铭；哪知这次杨老爷子竟然会主动找上自己。

黎羽彤正待道谢，杨老爷子又接着说道：“羽彤，我们先不谈正事。诸位豪杰远道而来，必须让老夫先尽一番地主之谊。大家都看到了，酒我可都准备好了；别的老夫不敢夸口，但对于美酒，在蜀地只怕是难以找到比这些更好的了。”

杨老爷子热情地领着众人来到酒架之前，如数家珍一般介绍起这些美酒来。这些酒是用五谷酿造，水是源于山中的清泉，再加上此地独特的温度与湿度条件，又在东汉流传下来的酒窖中连续发酵十余年，才有了这庭院中大大小小几十坛珍酿。这酒味道醇厚，香气清馨；即便是平日里并不贪杯之人，闻到这酒香也会忍不住多喝几口。

当听到这里，鲜卑段云粲便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酒瘾，他从架上取下一只小坛，一把打开之后便大口灌了下去，一口气便喝得精光。此时的他依旧面不改色，大声地赞叹道：“好酒！好酒！杨老爷子，这酒果真是名不虚传。”

杨湛捋着长须，大笑着说：“段家家主如此豪迈，果然是性情中人。不要着急，这里的酒一定管够；今日吾等定然要不醉不休。”

正说着，几名玄武堂的弟子用挑着竹扁担从后庭的偏门走进庭院，碗碟和菜肴很快便摆满了两只八仙桌。众人于是围坐在一起，菜品的味道自然是不错，可当天谁也没有注意到底吃了些什么，大家很快便端起大碗，开始纵情举盏起来。

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再加上多是性情中人，不管之前有没有交情，当一捧起酒碗，便很快熟络起来。黎巨子与几位女子虽也饮酒，但也得注意节制，以免失态；其他的人便顾不了这许多，再加上这酒口感极佳，入口香醇且回味悠长，于是众人皆夸赞不已；觥筹交错之下，气氛很快便热烈了起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桌上的饭菜便撤了下去，男子们又聚到一桌，此刻桌上便只剩下美酒了。檀宇清原本以为端木绥酒量一般，但到了酒桌上却丝毫没有怯场，只见他频频举盏，虽有所不济，但依旧谈笑风生地勉力支撑着。

南宫观主和韦恪俱是道人，虽然豪饮，但仍然注意着节奏；檀宇清与祖冲之俱是小辈，酒量虽还行，却需要注意身份；只有杨老爷子与段云粲是一见如故，一端起酒碗便喝个不停。喝到一半，杨老爷子又差人找来两位老者，一位姓张、一位姓冯，俱是玄武堂已隐退的前辈。众人从太阳当空的午时一直喝到酉时太阳西沉，才意犹未尽地各自回房休息。

客房分别位于玄武堂分舵的东院与西院，东院是男子客房，西侧是女眷。檀宇清和祖冲之被安排在了一起，借着微醺的酒劲，两人便互相谈论起离别后这一年来各自的境遇。

祖冲之于是先讲，去年夏天墨家的试炼结束之后，自己便与另外四名通过试炼的少年一道，跟随着袁铭来到位于汉中南部群山峻岭之中的玄武堂总坛。这总坛位于大山深处，横跨两山之间，层层机关结合着险要的山势布防，用固若金汤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总舵常年都有近千人驻扎，山中牧场、药田、冶铁场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比之这处位于蜀地分舵要宏伟了许多。

这五名少年一到总舵，很快便被各自师傅领走，带去各自修行。祖冲之原本是被安排跟随袁铭学习机关术，哪知才不到一个月，袁铭便被派往关中执行任务。袁铭很长时间都没返回，祖冲之不得已，只有自己每天去玄武堂总部的机关工厂，自己修炼。

玄武堂的机关工厂规模庞大，所出产的武器和机关器械种类繁多且数量巨大。机关工厂一方面出产的是弩机、小型投石器等常规武器，这些武器的制造流程固定，并被分成数十道独立的工序，工厂的工匠们只需熟练掌握各自负责工序的技巧，纯熟之后再把这道工序进一步做到极致。

另一类是更为复杂的机关，如机关兽、机关楼或者机关武士等。这些机关的产量不高，有时需要根据顾主的需要定制。若要开发新的机关，还需重新制作机关设计图；这些图纸都是由机关厂内具有长期工程经验的老工匠们完成。当机关图制作完成，这机关会被并分解成若干大小不一的部件，有的复杂机关部件甚至上千个；当各个部件在工厂里被加工出来，最后会放到总装工厂进行最后的装配。

最初的三个月里，祖冲之白天一大早便来到机关工厂，与各个工序的工人们一起劳作；晚上就到机关厂的藏书阁与图纸室，借阅相关的机关技巧典籍或是产品的图纸。研究机关术及图纸极为枯燥，但祖冲之乐在其中，两三个时辰时间很快便过去了，每次回到住所通常都已是深夜。

祖冲之最初学习弩机的制造技术，只用了不到三个月，便熟悉了弩机制造的每一道工序；还自己动手改进了弩机，提高了射程与精度。

接下来祖冲之便去到机关图纸的设计分堂，去向那里的资深工匠们请教。最初那些师傅们由于工作繁忙，对于这少年的问题颇有不耐烦，但看在他师傅袁铭的份上，倒也是耐着性子解答；后来师傅们发现他对于机关制造悟性极高，当熟悉图纸的设计流程之后，有时反而能提出一些独到的见解。

恰此时，图纸设计分堂接到了一个非常紧急的要约，由于人手不够，便给祖冲之安排了一个位置，让他也加入到了设计的团队之中。

祖冲之一接触到这项工作，便立即痴迷于其中。这项工作是需要设计三名机关武士，但这三名武士手持不同的武器，但攻守之间这三名武士分工不同，于是需要分别掌握不同的武学动作。

机关武士不比常人，由于没有关节和血肉，很多动作施展起来非常困难，但这位大有来头的主顾却提出这些机关武士要能够像武者一般，完成一些复杂的组合招式。这项工作若是放到战国之时，对于当时的墨家而言并不算难事；但对现存的机关术水平而言，却是一项几乎难以完成的挑战。现成的图纸已无太大的参考价值，而几乎所有的部件都必须重新制造。

这些压力反倒是成为了众人的动力，大家心中明白，若这些机关武士能被成功制造出来，那么玄武堂的机关术技巧并将再上台阶。于是祖冲之和诸位师傅一道，把藏书阁里一大堆古老的典籍与图纸搬到了设计室；大家吃住都在一起，一同翻阅典籍、一同讨论又一道进行设计。

又过了两个月，图纸终于完工了小半，但此刻大家都已身心俱疲，精力也快用到了极限。终于此时，这位传说中的大主顾出现了，便是后来成为祖冲之师傅的杨湛长老。

对于机关术一途，杨长老自然是其中翘楚。由于进度要求紧张，最初杨长老也颇有些不满，但当看到大家费劲心血所设计的图纸，也立即便更清楚了这两个月来大家所付出的艰辛与努力，反倒是夸赞起大家来。

不过杨长老还是对于图纸中的某些细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祖冲之不知道杨长老的身份，于是便凭借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便放胆地与杨长老讨论起来。这一老一少一番争执之后，杨长老心想着虽然这少年思虑还不够周全，但在某些细节上却有着自己独到的想法与创新，实在是一名难得的可塑之才。

杨长老原本便觉着奇怪，在这一群老工匠里突然出现这样一名少年，且心里惜才，于是便问起了祖冲之的师承和来历。祖冲之于是说起自己通过玄武堂的试炼，被袁铭带到玄武堂总舵，并拜袁铭为师学习机关术；只因为袁铭一身事务繁忙，于是自己只有每天来到机关工厂学习，后来便与诸位师傅们一起设计机关图纸。

杨长老想着这少年不仅在机关术一途的天赋极高，且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自己丝毫不怨天尤人，还积极主动去机关工厂学习劳作，心中更多了一份爱才之心。此刻杨长老又想到这少年的师傅袁铭，对于这少年一样的苗子不好好栽培，便破口大骂起来；并且当场宣布，即刻起祖冲之不再是袁铭的弟子，而是自己杨湛的关门弟子。

檀宇清听着祖冲之学着自己师傅的口气说话，又见他夸张地表演着，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心里想着，这杨老爷子虽然年纪一大把了，性情却着实真挚地可爱。

一番轻松之后，祖冲之又接着讲了起来。有了师傅杨湛这个“靠山”，自己于是便有更多学习机关术的机会，而杨湛机关武士图纸的设计也能继续参与。此时杨长老也加入到了图纸的设计中，当两个月后图纸终于设计完成，众人虽然累得快要虚脱，但心中也是由衷地自豪与兴奋。

当图纸设计完成，杨湛便带着他去到制造工厂，与工匠们一起参照着图纸把各个部件制造出来。这三个武士，每一个都包含了接近两千个不同大小的部件。当部件被分别制造出来之后，又按照图纸之上的序号一一编号，又送到最后的总装工厂，把三个机关武士全部拼接起来。

最后的装配工作尤其复杂与精细，一方面要把几千个零件按照既定的图纸组合在一起，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以出错；另一方面如机关武士各关节的“核心”部位，对于装配工艺的精密度要求极高，可以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杨老爷子带着祖冲之全程参与其中，图纸设计用了四个月，零件的加工用了两个月，装配和调试却用了接近半年。在装配的过程中，杨老爷子有时还对图纸提出了修改，又要重新加工零件，这其中多有反复。

祖冲之回忆道，在那一段时间里，每天需要工作至少七个时辰，实在是一项艰苦卓绝的工作。不过好在自己坚持了过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对于墨家的机关术也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思路也拓展了许多，就如同突然开窍了一般。

在让祖冲之全程参与制造机关武士的同时，杨老爷子也着力培养他其他方面的能力。最重要的便是机关的操控之术，杨老爷子总是说：这些机关武士或机关兽并非血肉之躯，他们的身体只是冷冰冰的金属。但它们仍旧是制造者智慧的结晶，除了技巧，操控者必须对它们投入情感，让它们成为自己思想与情感的延续。只有做到这样，才能成为真正的机关大师。

祖冲之说到此处，也表示道：其实此时的自己对于师傅的这番话还没有办法完全理解，只有暂时先牢牢记在心底。

杨老爷子第二件着重关注的是祖冲之操控弩机之术。对于机关操控者而言，当机关武士在前方与敌人作战之时，若能更好地操控弩机，强化与机关武士的配合，那么就能够进一步提升实战的能力。

祖冲之讲到的这一点檀宇清也能理解，机关武士毕竟不是真人，它们的动作基本上已事先固化，应变能力有限。而机关的操纵者也需要与敌人拉开一段距离，因此通过远程的武器彻底压制住对手就显得尤为重要。其实如同祝离那样的“驯兽师”也是一般的道理，所不同的是灵兽代替了机关武士，而手中的长鞭又代替了弩机。

祖冲之还提到，他还利用平日里不多的闲暇时间改进了自己的潜水器“沉鱼”，却让他们两人同时想起了另一位伙伴。一时间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还是祖冲之先开口：“檀大哥，你说关姐姐现在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