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丢下一个同伴就是我的道!我为我的道而生,也为我的道去死!”
司徒甹做不到,他怎么也无法将雪霁送进这个男人的胸口,他一直都不是一个理性的人。所以他宁愿冒险冲进数百只血傀的包围圈里去救罗天,要么两人一起走出来,要么就都战死在里面,至少这样保全了他身为剑客的骄傲与荣耀。
孟长风忽然大笑起来,他是一个很温和且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样粗犷豪迈的笑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他的笑应该是温和或冷冽的,但此时他笑起来却有一种豪气干云的不羁之感。
“司徒甹,我曾经……也像你一样,奉行着正义的道。”孟长风伸出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长风。
血傀又向下猛坠了一大截,那重达千斤的魁梧身躯就差几尺就要砸在孟长风的身上,他冲着两人温和一笑,然后将长风狠狠地插进自己的胸膛,佩剑穿透了他的身体横切进了血傀的咽喉,刺穿了它的颈椎骨,孟长风榨出体内最后的一丝玄力,然后猛地转动剑柄,重伤自己的同时也绞碎了血傀的骨头。
那只血傀发出恶鬼般的不甘泣鸣,脆弱的长尾尾部终于不甘重负,狠狠的向下坠落而去。他仰望天空,好似坠向了无边的黑暗中,罗天和司徒甹向前奔跑的同时对他大声呼喊着,可他却也什么也听不见了。
“长轩……想不到到头来,咱们两个的结局,竟然会这么相似啊。”孟长风轻声说。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幕,那张苍白而可爱的脸因为胸膛被整个洞穿而涌起了一丝血色,泪水在空中留下一线光点,就像飞舞在夜空的萤火虫。
......
干燥而坚硬的风扑面而来,孟长风缓缓地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胸口和两肋的伤口仍旧剧痛无比,但他的身体似乎没有那么虚弱了,反而恢复了一定的体力与玄力,他想要挣扎但无法动弹,就好似被什么坚固的东西给固定住了一样。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九幽冥府么?还是只是他做的一场梦而已。
他以前做过这样的梦,梦到自己死了之后,坠入不见底的深渊,这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躺着那些被他杀死的人的骸骨。
一道火苗突然亮起,照亮了他的瞳孔,一个冰凉的酒壶递到了他嘴边,点火的人喂了他一口酒。
“紫带首席真是厉害啊,应该说你的丹药厉害,贯穿了胸口的致命伤都能愈合,有钱人的生活果然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攀比的起的。”司徒甹把蜡烛移到了自己脸前,微弱的烛火把那张俊脸照的忽明忽暗。
罗天正往他的伤口上涂抹一些治疗外伤的药粉,虽然在玄丹的作用下伤口已经在逐渐愈合,但涂上总是没错的,罗天涂药扎绷带可是个中好手,他自己就经常伤痕累累的。
被长剑贯穿了胸膛竟然没有死?孟长风脑袋有些晕,一时间想不清楚。他知道自己出剑的时候下意识的避开了心肺和一些重要血管,但那只血傀可是足有千斤之重,砸在没有玄力护身的自己身上下场不言而喻。他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脚,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绳索死死的捆住了。
“我现在这幅模样,至于嘛。”孟长风苦笑,“现在的我恐怕连个普通的成年人都打不过。”
“挺至于的。你这个王八蛋为了利益绝对会毫不留情的卖掉我们,还是以大义的名头。”司徒甹拿回酒壶喝了一口,“我们现在在彩衣城的一间地下室里,如果你不介意,咱们可以聊几句。”
“破山宗出来的人都像你这么无耻吗?”孟长风努了努嘴,示意要再喝一口酒。
“这就叫无耻了?那你是没见过我真无耻的时候。”司徒甹耸耸肩,将酒壶递过去,喂他喝了一大口,“而且我的无耻对比你来说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是吧,首席大人。”
“抱歉。”孟长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抱歉。”司徒甹重复了这句话。
“你不必向我道歉,我当时真的是想放弃罗天,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正义的化身。我说过,我杀的人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得多,他们中有很多都是无辜的。”
“邪傀宗?”罗天问道。
“除了他们和其他势力,还有我们自己人,无恩门中叫他们剑鬼。”孟长风低声说,“无恩门大大小小的剑道斑驳杂乱,未成一道,许多看似一片光明的大道其实都无路可走。所以有很多人选择堕入邪道,幻化为鬼,他们的剑心已经被污染,易怒嗜血,且有些人的剑道甚至已经做到了极致,这是我门中的耻辱,秘而不宣,除了执法堂和高层长老之外,无人知晓。但其实说起来,我们哪个人又不是剑鬼呢?那些鬼杀的人恐怕连我的一半都没有。”
“所以呢?”
“我是现任无恩门执法堂堂主,看起来光鲜亮丽为正义而战,但其实我是个做过很多恶的人。如果有一天真的能金盆洗手,我希望能去苍茫北境的大乾帝国当一个铁匠。”孟长风幽幽地说:“我跟五长老学过一些铸剑的技巧,很有趣。”
“有想法,我喜欢。”罗天像是遇到了“同道中人”般的表情,赞赏的直点头。
“长成你这样的铁匠,说出去都是给铁匠丢脸。”司徒甹抬起袖子将他脸上的血污擦了擦,“我通知了楚中,他会来这里接走你。元巽玄舟也已经飞走了,平阳城的危机已经解决,你可以放心了。”
“谢谢。”孟长风极为诚恳:“如果可以,我希望到时候能跟你一起喝一杯。”
“当然,罗天小兄弟也可以一起。”孟长风抬起头,看着那个眼瞳没有一丝杂质的少年。
“孟首席,你现在才提起我显得我很像个凑数的啊。”罗天摇摇头,“而且我不怎么喜欢喝酒,酒会影响我的判断。”
“我以前也不喜欢喝酒,但是我却不得不喝。”孟长风轻声说,“如果不靠酒麻痹自己,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挺过去。我行的恶比你们想象中的多得多,执法堂是个崇尚暴力的地方,不只是我们,整个修玄界都是这样,谁的实力越强,谁的声音就越响,这是整个修玄界都适用的生存法则。我们靠暴力活着,我们隶属于一个宗门,我们就必须效忠于它。为了宗门的利益我们有时候要对无辜者下手,为了宗门的利益我们可以牺牲同伴也可以牺牲自己,每个人都可以被牺牲,正因如此那些在我们保护下的每个人才能活的更好。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残酷的,什么紫带首席在这个庞大的世界面前也就是个渺小的沙子,我救不了所有人,所以我愿意去杀人去作恶,如果作恶能让我的宗门更好更强,那我就去作恶,我是噬恶者,好人坏人这样的称呼对我来说无所谓。”
“这个世界总需要有人去承担去虚伪,不然正义和荣誉的存在就毫无意义了。”
司徒甹沉默了很久,然后直起身躯:“如果有机会,我会的。”
“那么再见,一路顺风。”孟长风说。
“下次见面就说不定是什么身份了,就不会说点别的?”
“别卷进这件事里来,如果可以就离开雷阳郡,这件事不是你们能参与的。”
“别说废话!”
“走吧,要是没地方可去,我可以引荐你去苍月学院。”孟长风轻声说。
“谢了,我是剑客,四海为家。”司徒甹摆摆手。
罗天和司徒甹他们的脚步声逐渐去远了,楚中的脚步声正在逼近,孟长风斜靠在地板上,他直到此时才发现,这里原来是个菜窖,里面全是尘土和大酱的味道。
......
......
“师兄,你最好要做一下心理准备。”进门前楚中拦住了孟长风,“里面的东西实在是太……恶心了,本来你伤成这样我们不该立刻带你来这里,不过这里的东西实在是太过重要,要是隐瞒消息产生了什么罪过,我们承担不起。”
“楚中,这才半天没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唆了?”孟长风皱眉。
“我觉得你还是听一下他的话吧。”
不远处的黑暗里走出两个人,竟然是刘忆之和那位姓高的师兄。
“高鸿,你没事我很高兴。”孟长风诚恳的说。
“我跟忆之都没事,但你可不像没事的样子。”高鸿担忧道。
刘忆之还背着王权剑,看起来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反而蹦跳着来到孟长风身边扶住了他,却没有做声。
他的状态的确很糟糕,但扶着刘忆之的肩膀勉强也能走几步。随行的丹师为他处理了伤口,楚中就犹豫着说有些重要的东西师兄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们在短暂的休息之后就来到了彩衣城外十几里左右的位置,平阳城和彩衣城是一对姊妹城,都在无恩门的统辖之内,这就是宗门与帝国之间的无言默契,宗门给予城市保护,城市给予宗门供奉和新鲜血液,朝廷又能省下一些心力。他们进入两城的交叉之地,又走入了一处连孟长风都不知道的地下通道,最后达到了这座地底堡垒之前。他心里对于这里面有什么已经大致有数了,这里的地面满是血水和黏液,毫无疑问曾有大量的血傀在这里走过,他原本猜测血傀是在那片无尽荒野之中,但没想到居然就在两座城池正中的位置。那些嗜血的怪物,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存在了这么长时间。
“我们在搜查你位置的时候找到了这里。”楚中说。
“我知道了。”孟长风伸手推开这道厚重的石门。
尽管孟长风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但当他亲眼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还是头皮发麻微微战栗。这是一间被铁笼死死捆住的巨大牢笼,一根根足有成年人身躯粗的铁柱将此地完美的封锁,加上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这里看起来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监牢,或者说是屠宰场。更加令人震惊的就是那些对面那处由阵法密封的通明牢笼,牢笼中满是透明的血水,那些还保留着人类模样的蛇形生物在不断的痉挛抽动,它们刚刚长出一层青灰色的鳞片,但利爪与巨齿已经钻出了嘴巴与手指。这些血傀还没有异变成功,但看它们的模样竟是要比之前孟长风遇到的那些还要强壮许多。
孟长风从楚中手里拿过佩剑,一剑一剑的刺穿了那些血傀们的心脏。
“这些东西是被人豢养在这儿的,我们发现了大量的牛羊甚至是人类的骸骨,他们被吞吃的很干净,这群怪物饿急眼了什么都吃。”楚中咽了咽口水,脸色有些苍白。哪怕他也算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物了,但此时还是忍不住的想要呕吐出来。
“我猜到了。”孟长风摆了摆手,止住了楚中的话语。
这是血傀生前都只是普通的人类,血帝的血让他们变异成了这副模样,也代表着它们需要进补大量的食物才能维持现在的体型与力量。这么大群的血傀要是放出来,肯定会被那些强者尽数屠杀殆尽,顺便拔出萝卜带出泥,幕后的人也别想好过,唯一的结论就是有人在养着它们,就像是饲养家畜。
“负责建造这个地下堡垒的组织或人找到了吗?”孟长风问。
“已经问清了,但是……事关重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楚中把准备好的玄戒递到孟长风手里,“这是全部的资料和证据,被我们找到的人只是稍稍逼供一下就供认不讳了。从地图上来看这个地方并不存在,但它肯定是由官府默许建造而成的,因为示意建造这里的人,不是那些官员可以惹得起的人物……”
“师兄,要不要把彩衣城的太守拉来问话?”楚中试探问道,“我和高鸿去审,你在旁旁听,两个时辰之内我就能让他把他知道的东西全吐出来。”
“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了,彩衣城太守的确默许建造了这个地方,但他不可能知道建成这里究竟是干什么的。悄悄运行它这么多年的人只有一个,他能对彩衣城和平阳城的所有人下令,挖一个地下堡垒只是小意思。”孟长风轻声说,“去找陈长老,说我要见他。”
高鸿和楚中对视了一眼,微微颔首。进门之前楚中那么犹豫说了那么多话都是因为心中的猜想,无恩七剑其中五剑都是隐世不出的宗门杀器,早就不问世事许久,除此之外便也只有门主、孟长风和陈笙的权力最大。他们自然是完全相信门主和孟长风的,但他们也不敢怀疑陈笙。虽然他的年龄和境界在七剑中都是最小的,但他可是无恩门的大功臣,可以说没有陈笙的管理无恩门不可能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在与血傀群的作战中他又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他为什么要偷偷地豢养这些惨无人道的嗜血怪物呢?
“在这里吗?”楚中捂着鼻子,他差点就要吐出来。
“去彩衣城找个隐秘的地方,再准备两坛烈酒。把死去师弟们的名字整理好送到我那里,由我亲自为他们立碑抚恤,宁可多,不许少。”
“明白。”楚中沉声道。
......
......
平阳城上空的乌云已经尽数散去,圆月如同一盏大灯挂在空中,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温和的银光。
平阳城城中方圆五里已经全部毁坏,没有一丝完好的地方,但在城池外围,出乎意料的没有受到如何大的损伤。汤家茶楼重新开张,但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的百姓们,显然没有什么闲心来茶楼喝茶,所以在那张青灰色的大幡之下,门可罗雀,甚至连虫鸣声都听不到半点。
掌柜的伙计们似乎各怀心事,一个在柜台上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几个伙计蹲在地上百无聊赖的嗑着瓜子,谁也没有说话。一袭白袍出现在长街尽头,明明那人双脚及地,看起来却好似是凌空而来,像是一只在雨中翩翩起舞的白鹤。那袭白袍悄然停在了茶楼门口,掌柜的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容,那是一个看起来极其美丽的女子,容颜不施粉黛,却有着一股飘然之气传出。看清了那个女孩之后,汤掌柜的脸色就变了,虽然他仍穿着那身市侩的黑色铜钱衣裳,但在这一瞬间,他高远得像是站在人间之巅。
......
汤掌柜走到门口,将暂停歇业的牌子挂了出去,那个女孩与他擦肩而过,二人的眼睛却看向完全不同的方向。茶楼第二层已经关闭,只剩下大堂里的几盏灯笼亮着。身穿白袍的女孩已经走进茶楼喝茶了,用一盏小盅喝廉价的粗劣茶叶,这个年轻的女孩喝起来倒也蛮有一股清雅的味道。
“来点茶点,听说你在这我连饭都没吃就赶过来了。”白袍女孩说。
“你眼睛不好?没看到茶楼已经歇业了。”
“我不付钱,不就不算营业喽。”
“陈剑仙,除了你的脸之外,你这混蛋模样也真是一点没变!”汤掌柜叹了口气,“来什么茶点?”
“有啥就来啥吧,不挑。”
“你说话能不能客气点!”汤掌柜一拍桌子,“五十多年没见了,你这个无恩门门主就不能有点风度?!”
“你还好意思说我?”陈剑仙清脆的声音响彻在大堂四周,“堂堂影之皇座,让你请我吃顿饭都扣扣搜搜的,我可是个女孩子哎,你的风度又在哪儿?”
“是曾经的影皇,现在只是个茶楼掌柜。”汤掌柜没好气地说,“只有两屉包子,猪肉芹菜的,吃不吃?”
“猪肉芹菜?你的茶楼能再有品味一点么?”陈剑仙满脸嫌弃。
“没品位的包子配没品味的茶楼掌柜,不是很搭吗?”汤掌柜叹了口气,“没想到你还真能找到我在这里。”
“平阳城我三十年前来过一次,没想到现在还是这个鬼样子。”陈剑仙吐出一口气,将大堂内的窗户拉开一角,看着屋外的夜景。
“我是个老鬼,已经被这个时代所抛弃了。不像你,意气风发,做了这么多年雷阳郡的统治者。”几个店伙计已经被汤掌柜赶了出去,他将已经热好的猪肉芹菜馅包子摆在陈剑仙面前。
“其实也不是没人知道你在这里开了家茶馆,那个小魔女不就过来跟你谈了桩生意么?我找了好多关系才确定了你的身份。”陈剑仙掰开一个包子,将那半个散发着热气的包子咬下一口,“其实我知道这条街都被你暗中买了下来,只不过是用别人的名义。”
汤掌柜倒茶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说道:“你这位大人物来找我干什么?我对你没有威胁也没有用处,我已经很老了,老到连活着都是因为懒得去死。”
“影皇是不会老的,对吧?”陈剑仙慢悠悠地说。
“是啊,可是汤无影是会老的。”汤无影,这位昔日沧澜帝国最强大的皇座,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我已经退出江湖快百年了,门主大人。”汤掌柜皱着一张老脸,“早在几十年前邪傀宗的那些家伙就把关于我的痕迹全部抹除,他们应该不会再提起我了才对。这些血傀跟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我只是想趁机捞点好处,拜托你不要来打扰我的安生日子了好吗?”
“我们可是朋友,朋友之间串门怎么可能是打扰呢。”陈剑仙饮下一杯茶,开始处理第二个包子,别说,这猪肉芹菜馅的味道还真不错。
“哼……陈剑仙,当年你为了挑战皇座最强差点没直接把我打死,现在你竟然跟我说咱们两个是朋友?”汤掌柜冷哼一声。
“如果你不帮你老朋友我这个忙,那麻烦可就大了。你的那些后辈属下可是在玩一些危险的游戏,而且这个游戏冒犯到了我。如果找不到什么好办法,那我只能继续完成几十年前我应该做的事情……毁掉邪傀宗。”陈剑仙一口咬掉了半个包子,让她小巧的嘴巴整个鼓了起来,就像松鼠一样可爱无比,“你知道我不是在威胁你或是危言耸听,我真的做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