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脸色一寒,冷冷道了一声:“虚伪!”
为了迎接别国使臣,非要做足这门面功夫,不考虑一下如何治理得普天之下再无乞儿,却掩耳盗铃将他们全部赶出城外,眼看着秋冷将至。在城外又无饭布施又无瓦遮头,让那些人怎么活。
萧何在心中暗骂一声昏君,却听到沈苏杭摇头笑道:“萧兄下回可要注意这言辞,虽是户部下的令,也是陛下亲允过的。纵有不满,也只能吞进肚子里。否则……”他没说完的半句,被段衡接下去说完,“否则你就是打皇上的脸了,萧何,你怎么这么大胆!
萧何心中本来还有气,却被段衡这无赖腔调逗得不禁失笑:“世子,话可是你说的,胆大的是你。”
萧何抬头远眺看陆续那些被赶出来的人沿着小路往城西方向去了,若是没记错,那边通向城西的九峰山。萧何细一盘算,这个时节九峰山上漫山遍野的枫树怕是正红,且九峰山上还有九丹宫是皇家道观。
那些人去往这个方向,怕也是准备在这山脚下有人烟的地方讨口饭吃,只不过奉国使臣一到,难不保会将九峰山列为什么参观景点,届时与皇家车马一起去游玩一番。到时候封路封山,莫不是把他们赶尽杀绝。
其实既然慕初然要造孽,萧何本应该煽风点火,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个昏君才好,但苦了那些无辜百姓,都是些活人命啊。萧何狠不下这个心,她转而对他们二人说道:“不如我们跟过去看看吧。”
他们三人就下了马,沿小路步行。这一路上看到不仅仅是乞丐,还有不少流民,这景象就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了。
萧何拦住一个带了三个小儿的老妪问道:“老人家,你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啊?”老妪面容枯槁,目光浑浊,深深看了萧何两眼,才缓缓道:“俺是淮北人士,老家涨水,儿子媳妇都没了,才带了三个孙儿逃难来了。”
“淮北?”萧何不由心中一震,“那你们是走了好远的路了啊。”
老妪面色戚戚道:“沿路到处都有官府驱赶,不让俺们待,只能一路跟着别人走,哪有饭吃就往哪儿走。”她说着又打量了一下萧何他们几人,伸手道:“几位公子看来是有钱人家,能不能赏几个铜板让俺们祖孙仨吃口热汤面。”
萧何想也没想,就从怀里掏钱袋,段衡一把捏住她的手,说道:“别给钱,你会害死他们的。迟些时候派人出城给他们送些衣食即可。”
萧何一愣,随即明白,她是一时心软没考虑仔细,段衡说的有理,这种环境之下给钱不如给衣食。而且一旦被其他流民中心存歹念的人知道这老妪手中有些钱财,这老弱妇孺只能任人鱼肉。
沈苏杭才上前问道:“老人家,你先前说沿路到处都有官府驱赶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就是官差们不让俺们进城,不让走官道呗。”老妪见他们三人问了半天连半个铜钱也不舍得给,嘴里嘟囔了几句,就带着孙儿继续往前走。
萧何伸手拦下,“既然你们没地方去,不如稍候,我会派人送些衣食给你们。”老妪白了她一眼,说道:“不劳几位好心了,俺在路上听说前面山脚有人派粥派饼,不跟你们说了,晚了都被别人领光了。”
她带着孙儿颤巍巍地走了。
萧何一番好意反倒被人误会成只说不做的骗子,她回头与段衡、沈苏杭交换了意见,决定跟过去看看,既然已经有人在这里派吃食,那应该是皇都里的善人。
等到了山脚下,便看到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寮,边上聚集了尽百来人,都是在这里领了食物再席地而坐,多是狼吞虎咽的吃相。这里有城中被赶出来的乞丐,也有别处逃难来的流民。
萧何老远隔着人群就看到在寮内派粥的人里面,站着一个季长歌。他比周围人都高了一个头,十分好认。
“季大人。”沈苏杭也看到季长歌,语气里带几分疑惑。他们上前与季长歌碰头,在一番详聊之后才知道,原来季长歌一直关注着阆江建堤工程,但最近流民北上,才让他知道堤坝根本就是渣工程,各路州府官员一帮硕鼠把工程银两吃得七七八八,真正用在工事上的,不到三成,偷工减料之下堆出来的东西怎么能抵得住洪涝。
加上最近奉国使臣沿官道北上,地方官员才借机把灾民赶出来,完全不顾他们死活。于是阆江洪区各地都效仿此法,一来二去才导致有一小波人走到了皇都脚下。
“季某已书奏折向陛下禀明户部与工部失职,只等明日上朝当面再向陛下呈情。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故才动私库在这里救济灾民,能帮多少是多少。”季长歌一腔热血让萧何也不由得动容。
先前已为这事被慕初然殿上斥责,差点都动了杀心,他就是太过耿直,看不懂那昏君只爱听好话,忧国忧民的悲天悯人之心让萧何暗暗佩服。
“季兄,”萧何本想劝他明日朝堂之上话说少些,但一想他这脾气自己劝也无用,便转念道:“这寮中每日银钱要费不少吧,稍后我派人送些补给来,也算为灾民尽一份心。”
段衡虽然素日里一副浪荡公子模样,但遇到正经事也不迟疑,“再算我一份。”沈苏杭也凑了这个热闹,但他却考虑更多一些,“不知季大人事前可有向李尚书汇报过此事?”
“亲自登门三次,皆不得见,想是李尚书故意避开下官。”季长歌悻悻道。
萧何明白沈苏杭的用意,就算季长歌是做善事,也是僭越了,怕他反倒落人话柄。
“那京兆府处可有通报过?”沈苏杭继续问道。季长歌颔首道:“是有派人去通知过,但府尹不在,少尹也没给回信,长歌心急便先把食寮给支好。”
京兆府负责皇都外城安全,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直接负责这种流动人口的管理事宜的。季长歌是军人出身,行事风格自然都是用直接有效的办法,执行力奇高,对于皇都内这种官僚作风怕一时也习惯不了。
沈苏杭也是好意提醒,并无指责之意。正如萧何所想,沈苏杭也觉得此事不宜太急,还需从长计议,但季长歌折子都已经递上去了,想必之前尚书大人避而不见也是收到什么风声,而视他为眼中钉。
明日朝堂之上,恐有一场血雨腥风,而站在这风暴眼中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季长歌。
萧何不免也为他捏了一把汗。
次日早朝时,季长歌果然上奏痛责了阆江灾情,又痛斥承建江堤官员贪污工程款项,条条件件说得清清楚楚,直指工部与户部两位尚书大人。
慕初然一脸愠色,他面前就摆的是三日前季长歌呈上来的奏折,还有所谓证据。
“两位爱卿做何解释?”他缓缓看向跪坐在首列的这两位尚书大人。他们二人忙起身出列,李照庭不慌不忙应道:“季大人恐怕是被小人蒙蔽,才如此污蔑我跟林大人,念他一片忧国忧民赤子之心,还望陛下轻恕他以下犯上大不敬之罪。”
此言一出,萧何心叫不好,这老狐狸定是有后招。
季长歌大部分证据都是来自淮左一小官收集整理的,此人名唤孙叔通,三年前中榜眼后被调任淮左,本来也是极爱民的父母官,为官清廉为人正直,却被排挤,政绩卓然也得不到上司举荐升迁。
此次孙叔通得知季长歌查江堤,本是热心助他一臂之力,收集了多方贪官证据,但却败在走漏了风声,早已有人快马报至皇都。
李照庭当着季长歌的面,把那孙叔通说成是贪赃枉法,罔顾百姓的蛀虫,还不知从何处弄出一张万民状,状告孙叔通欺凌淮左百姓,搜刮民脂民膏的种种罪状。
须臾间,颠倒黑白,倒打了季长歌一耙。接着四品京兆府尹潘可言上前一步,向慕初然朗声禀奏季长歌在皇都城外九峰山下私设食寮,将前日驱逐出城的乞丐流寇全都吸引到一处,形迹可疑,其心不轨。
季长歌辩解他设食寮只是为了难民有口饭吃,并不做他想,更不知流寇是怎么回事。潘可言又继续说道此前接到九峰山上九丹宫中道人报案,遇到山贼袭击,入观内生事,经查实乃山下流寇。而如今季长歌摆开阵仗还支持这群恶人,他们胆大包天连皇家道观都敢闹事,不日怕是要闹进这宫城里来。
遑论此事真假,季长歌已然百口莫辩。
“季卿你还有何话说?”慕初然面色一沉,太阳穴处青筋暴起,一边近身伺候的刘公公都不免提起了心肝。
萧何想自己明明也在现场,至少可以为他做个人证,她刚要起身,却被边上沈苏杭阻止。他轻声道:“不可。此时你再开口,只会火上浇油。等陛下气消,自会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