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于五月份到访阳江的外资企业考察团,因为受到学生事件的影响,推迟到了六月。张宏图带队,一行八十多名外国企业家及随行人员在1989年6月6日入住了阳江宾馆,这已经是这一行人在东湖省到访的第二个城市了。
离开省会常山的当晚,领导嘱咐张宏图,一定要弄清这些老外对省会的看法,是否有投资意向。到达阳江当日,张宏图在阳江市公安局的护卫下,带着老外们参观了正在大兴土木的解放路商业街,东湖的明星企业阳江市电视机厂,以及东湖最大的企业阳江纺织厂,晚上的欢迎宴会结束时,已经是夜里九点了。
翻译小何找到张宏图说:“张主任,外宾们都表示很累了,想早点休息,最好是明天少安排些企业参观,就带他们讲解一下阳江的地理位置、交通条件、人文环境之类的东西就可以了。有几个外宾因为水土不服,再加上饮食不大习惯,已经病了好几天了,明天必须休息一下了。”
“何先生,放心吧,我会让人安排好的,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我们找地方坐一下,我想同您了解点事情,方便吗?”张宏图说道。
“您不用客气,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我也是中国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小何说道。
“您知道这些外宾对我们省会常山的印象如何吗?我们那里做的不到位的,请您指出来,明天我马上改进。”张宏图说道。
“招待规格自然不用说,咱们国家的领导都很热情,都拿出了省内最好的宾馆和饭店招待外宾,参观嘛,也很紧凑,但是我觉得,可能是我们中国人和老外的思维方式不一样,他们最关心的其实是交通的便利程度,人力成本水平,高素质人才的培养,以及他们的产品在中国的市场等等,他们不是来给省里的企业投资的,他们是要在省里建自己的企业,把产品卖给我们中国人,所以吧,国内的企业他们并不是很想参观,您可能把方向搞错了。”小何如实说道。
“我懂,我懂,明天我一定做出调整。您能不能说说他们对常山的印象。”张宏宇问道。
“怎么说呢,我经常出国,所以对国外比较了解,我们的发展水平确实和欧美国家差很多,在他们眼里,可能常山和阳江都一个样,都挺落后的。话又说回来了,我们要是比他们发达,那就是他们请我们去他们国家投资了,你说对吗?”小何说道。
“对,对,那他们到底想不想在常山投资呢?”张宏宇刨根问底的说道。
“他们并不会跟我说这个,我只能说我了解到的事情,据我了解,他们被您安排的压根儿没有时间对常山有什么印象。”小何说道。
“这,这是不是说的有点儿过了?”张宏图有些恼火的问道。
“我问您啊,你要是被公派出国学习,您到了国外第一件事是什么?”小何问道。
“到了国外第一件事?找地方住呗。”张宏图说道。
“然后呢?第二件事是什么?”小何接着问。
“买菜做饭,人总不能饿死吧。”张宏图说道。
“既然您都知道,为什么不让外宾做一下他们想做的事呢?比如吃住。”小何道。
“我们不是给他们安排了吃住吗?”张宏图不解的问。
“我怎么就跟你说不清呢,他们要是以后来投资,你们单位天天管人家吃住啊?投资十年管十年?”小何道。
“那肯定不是啊,肯定要他们自己解决了。”张宏图说道。
“那您就给人家安排一下,让人家看看,吃住的问题好不好解决,比如房子可以建在哪里,生活设施够买起来方不方便,阳江有没有西餐厅,有没有酒吧之类的娱乐场所。我还是再给你说全一点吧,再比如,以后企业建立起来,向全国各地运输,成本是不是比其他省要低,阳江的劳动力素质如何,原材料采购是不是方便。您懂了吗?”小何说道。
“懂了,懂了,我们省以前确实没有这个经验,这是第一次接待外资考察团,确实献丑了,麻烦你转告外宾一下,明天我肯定不会让他们失望的。”张宏图诚恳的说道。
张宏图将小何送回了他的房间,马上召集人开会去了,连夜调整了后几天的行程安排,他本来打算晚上找弟弟妹妹聚一聚,结果也只能推后了。
第二天,阳江宾馆给外宾的房间里送去了西式早点,翻译通知外宾们,上午由阳江市政府的讲解员给大家讲解阳江的地理环境,人文风貌,下午午休后参观一下阳江老百姓买菜的自由市场和阳江百货大楼,晚上安排外宾去东湖省唯一的一家港式娱乐城放松一下。
刘辉看着传呼机上的号码,打通了电话说道:“我是刘辉,谁找我?”
“是我,蔡嘉盛,我跟你说啊,阳江的一个领导通知我,晚上娱乐城要被征用,招待外宾,让我们打扫卫生,去那里等着,我听他说话的语气很强硬,我意识到可能有大事,所以通知你一下,这就过去吧。”蔡嘉盛电话中说道。
刘辉心想:这是什么事儿啊?恐怕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也不知道这个征用给不给钱。顾不上再多抱怨,刘辉换好衣服出了门。
刘辉来到了娱乐城,早有人等候在那里,老远就看到陈凡穿着制服,正陪一个女人说着话。
“陈局,这几位是?”刘辉问道。
“这位是省报记着张兰,也是张宏宇区长的二姐。这位是咱们阳江市歌舞剧团的团长,这位是阳江市京剧团的团长。”大庆对刘辉一一介绍道。
“他叫刘辉,算是港商蔡嘉盛的本地顾问吧。”大庆介绍道。
“什么顾问啊,就是个伙计,跑堂儿的。走吧,咱们先进去吧,我们蔡老板谱儿大,估计还有一会儿才能来呢。”刘辉笑着说。
“小刘啊,你把灯都打开吧,窗帘也都拉开,我们要布置会场。”歌舞团的团长一进门说道。
“您等会啊。”刘辉先去拉开了所有的窗帘,然后又打开了仅有的几盏照明用的灯。
“这里晚上看起来挺有情调的,还挺典雅,怎么一拉开窗帘,看着这么脏啊?”大庆自语道。
张兰看向大庆,问道:“你经常来吗?”
“哪有啊,我又不会跳舞,刘辉请我来过一次,再说了,我那点儿工资也不够来这里花的。”大庆说道。
“陈局,张记者,你们先坐,我去找人打扫打扫卫生。”刘辉招呼完两人,上楼喊人去了。
“我去过很多地方,这个百合娱乐城确实够时尚的,跟南方的大城市没什么区别,甚至这个小咖啡厅、小酒吧,南方那里的娱乐城里也没有,别出心裁啊。”张兰说道。
“估计这都是那个香港人的主意,人家见识多,哎,我一直想不通,你说这个价格,生意怎么做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消费的起?”大庆指着咖啡厅里的一个小价格牌,好奇的向张兰求教道。
“你接触的人,不是同事就是犯罪嫌疑人,所以不好理解。富人多啊,纸醉金迷也就多了。”张兰感慨着说。
“有钱就舍得这么花?”大庆不解的问。
“你认为多有钱算有钱,你见过最有钱的人趁多少钱?”张兰反问道。
“以前万元户就很厉害了,这几年有了十万元户了,像王坤大哥他们,估计怎么也有个几十万了,这还不够有钱啊?”大庆说道。
“怎么说呢,他们算是先富起来的人里比较穷的,当然了,我恨敬佩王坤,靠着自己对形势政策的理解、勤劳的双手、点滴的积累,富了起来,民营经济就是他们这些人支撑起来的,不容易啊。但是,跟他们的不容易相比,有很多来钱快的路子,最近有个比较敏感的词叫‘官倒儿’,你总听说过吧。”张兰侃侃而谈道。
“听说过,但是没接触过,不敢瞎说。”大庆实事求是的说道。
“你不是在纺织厂上过班么,计划内的布和计划外的是有价差的,这你肯定知道吧。”张兰引导着说。
“知道。”大庆如实回答道。
“你们聊什么呢?”刘辉回来后插话道。
“你先别插嘴,我听兰姐给我讲课呢,兰姐你接着说。”大庆说道。
“有价差就有空子钻,一类官倒搞进出口紧俏物资,二类官倒玩儿国内的钢铁、煤炭,三类的倒腾水泥、化肥,至于折腾粮油、布匹的,就快不入流了,当然了,我眼前这位刘老板,就干了一年纺织厂的采购、销售,就已经是你们阳江首富之一了,但是跟我说的不入流的官倒相比,他也是穷人。”张兰平静的说道。
“您认识我?”刘辉诧异道。
“我听老百姓们说,王坤、刘辉、王楠是阳江三首富,那两个我都认识了,今天你是我认识的最后一个,你说我认识你吗?”张兰有些轻狂的说道。
刘辉有些看不惯张兰的傲慢神态,她第一次见到如此谈笑风生而又有些愤世嫉俗的女人,试探着说:“我以前还受过您大哥的关照,倒腾过进口彩电,可惜我连您大哥的面都没见过,说起来惭愧,我一直想找机会感谢他呢,没有那笔卖彩电的钱,也没有现在的我。”
“感谢我大哥?正好,就是他带队领着外宾来你这里看节目,晚上你就见着了。”张兰说道。
“那真是三生有幸了。”刘辉说道。
大庆有些迷糊的问:“兰姐,报纸上批判这些官倒儿这么厉害,这些人也就没办法继续买空卖空了吧?”
“其实啊,都是一些性格招摇的人惹的事儿,有钱了就开始大肆挥霍,傻了吧唧的招人妒忌。那些为人低调,脑子又活的,早就收手准备干别的了,挨刀的永远都是那些无知自大的,可笑的是,他们还没挣到大钱,就开始翘尾巴了。”张兰嬉笑着说。
刘辉赶着话说道:“更可笑的是像我这样的人,明明夹着尾巴做人,还被一些有心之人编排成什么可笑的阳江首富。”
“他们不制造舆论,转移老百姓仇富的目标,又怎么好暗度陈仓呢?”张兰说道。
“听了您的话,真是受教了,我们其实都是井底之蛙,看不到明媚广阔的天空,更看不到守在井口,随时准备吃了我们的蛇,挣了点儿钱也感觉活的跟个木偶似的。”刘辉自嘲的说道。
“其实我不该说这些的,尤其是当着你们的面,哎,我也是看到太多不公平了,也不是敢怒不敢言,纯粹就是没地方说,今天有些话多了,哪儿说哪儿了吧,我都差点儿把正事儿忘了。”张兰说道。
“您来的目的是?”刘辉问道。
“采访港商蔡嘉盛。”张兰说道。
“我去给您喊她吧,刚才来了一帮子歌舞剧团和京剧团的演员,要排练节目、踩踩场儿,几个年轻的看见蔡老板之后就围着人家聊天去了,这些演员们啊……您等着,我这就去喊他。”刘辉说完,出去找蔡嘉盛了。
“兰姐,老百姓好看热闹,估计晚上围观的人肯定不少,一个个看见白皮肤、蓝眼睛,都稀罕着呢。你晚上来采访外宾,可一定把随身物品看好了,哪里人多,哪里小偷就多,抓也抓不完。”大庆有些惭愧的嘱咐道。
“你看你,还挺自责,苏联老大哥怎么样?比咱发达吧?社会主义比咱建设的好吧?照样有小偷,我曾经去省会的劳改农场采访过,有个小偷跟我说,他出去以后还是会当小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没别的活路,自己身上一辈子都要贴一个写着贼的标签,不偷别人也会认为他偷。”张兰耸了耸肩说道。
“有色眼镜害死人啊。”大庆感叹道。
“像刘辉这样的人,能够一点点摆脱世俗眼光,很有本事了。”张兰夸赞道。
“兰姐,其实你不知道,他也不容易,楼下的游戏厅你来时看到了么?原来叫百合游戏厅,生生的让人给抢了,改名儿叫欣欣了,别看我是江北的治安负责人,我也没能力管,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大庆带有些小目的的抱怨道。
“谁抢的?”张兰问。
“不知道。”大庆说。
蔡嘉盛同刘辉走了过来,看着大庆和张兰相谈甚欢,也没好意思打扰,就走远些看演员们排练节目去了。
“啊?怎么连谁抢的都不知道?那他怎么给的人家?”张兰又问。
“主事的人压根儿就没出面儿,派出所一封,明着点给他,不转让就永远封着,你说他怎么办?”大庆说道。
“派出所?那你为什么不出面管?”张兰问道。
“封的合情合理,那时候不是贩卖儿童特别猖獗吗,这里小孩子还特别多,我能不让封吗?”大庆说道。
“现在就没有小孩儿了?”张兰问道。
“有啊,没有孩子玩,他们怎么赚钱?”大庆说道。
“那你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继续封了他们。”张兰追问道。
大庆看着张兰的眼睛说:“我无能,我无言以对。”
“你可不是爱耍小心思的人,你要是不跟我说清楚,我也不好奇,我听出来了,你就是想把我当枪使,让我去采访、去调查呗?”张兰板着脸说道。
“算了,既然都让兰姐你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了,我说了你要给我保密,我有我的苦衷,你必须答应我,对我说的事情守口如瓶。”大庆说道。
“你说吧,我们家人都说我是刘胡兰,谁也别想把我的嘴撬开。”张兰说道。
大庆盯着张兰的眼睛说道:“我因为管这个事情,被人谋杀过一次,不但如此,他们还用我家人的安全威胁我。平平出事我就够愧疚的了,王楠姐又带着他走了,我老婆孩子要是再出事,我也就别干了,直接跳江去了。”
张兰听着大庆的话,心中一阵发冷,不是害怕,而是为大庆一家遭遇如此的磨难而感到悲凉。想了想说道:“我帮你调查。”
“兰姐,我不想你也受牵连,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是个公安,我都棘手,你一个记者,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大庆说道。
“傻小子,我现在是省报驻阳江记者站的主任记者兼副站长,可比你有身份,无冕之王也不是白当的。”张兰说道。
大庆看到张兰如此真诚的想帮自己,于是就把他和刘辉所调查到的一些线索告知了张兰,张兰听后,沉思着说:“你们的这些发现很有用,你等我的消息吧,有事可以去鸿雁酒家找我,我在哪住惯了。”
大庆感激的看着张兰,忍着心中压抑了很久的屈辱说道:“谢谢你。”
两人只顾着说话,一时忘了蔡嘉盛的事,赶忙出去找他了,大庆看着一身浅色西服,带着金丝眼镜的蔡嘉盛,正被一个妇人搀扶着,陪几个穿着戏服的年轻演员聊天,上前打断道:“蔡老板,这位是我们东湖省报的张兰记者,你们聊,我还有一些晚上的安保工作要安排,我先走了。”
“这位女士,我想单独采访一下蔡先生,能方便一下吗?”张兰说道。
马红玉见状,撒开了挽着蔡嘉盛的手,离去了。
“陈局,陈局。”马红玉在大庆身后喊道。
大庆扭身看到是马红玉,问道:“怎么了,有事儿?”
“我有点儿事想跟你汇报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马红玉说道。
大庆看着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的马红玉,脸上涂抹的白亮亮的,乍一看真的像个香港阔太太了,好奇的问道:“说吧,什么事?”
“我知道您一直管着张彤他们几个。他们也都听您的,现在都成了老板了,可是有时候跟我们蔡老板说话,还是那么一副流氓习气。上次一大早您也在,我,我也没时间收拾,可能又让您瞧不上了,我就是想说,蔡老板是个好人,他是真心要在阳江建厂干事业,您能不能管管张彤他们,让他们跟蔡老板说话时尊重些。”马红玉说道。
“老马啊,你自己几斤几两你掂量不清吗?这些事情是你管的吗?再说了,你觉得你了解你们老板?李文慧给你安排工作的时候我怎么交代你的?市里是不是让你关注着蔡嘉盛的一举一动?你倒好,不光胳膊肘往外拐,连人都撘到姓蔡的床上去了。”大庆对马红玉训斥道。
马红玉低头说道:“不是也没给我两份儿钱嘛,就人家蔡老板给我开工资,我给人家打工,肯定要向着人家说话的。”
“我算看透你了,别以为上次藏钱的事儿你参与了我就能给你好脸子,你自己要搞清楚你到底是哪边儿的人。”大庆暗示道。
“陈局,不瞒你说,蔡老板答应娶我了,我这辈子以前什么样儿您最清楚,我以后能有个这样的丈夫,做梦都能笑醒了,我也想和过去说再见了,您就可怜可怜我,让我踏踏实实的跟着蔡嘉盛过吧,行吗?”马红玉越说越动情,最后流下了两行眼泪。
大庆看马红玉这样,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狠话教育她了,轻声问道:“蔡嘉盛知道你以前的事儿么?”
“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就算他知道了我也不会承认的。”马红玉坚定的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大庆问道。
“我准备搬到建材厂住了,这边蔡老板又盖了两栋小洋楼,他答应我了,让我两个女儿也住过来,这样晓云上学也近了,我们也算又有一个完整的家了。”马红玉说道。
“你想张彤他们对姓蔡的尊重些,主要是为了你以前的事儿不被他们捅出去吧?你让我跟张彤他们几个说,算是要挟我么?”大庆嘲笑似的说。
“我不敢,我不敢,我没这个意思,我就是想您可怜可怜我,帮我圆圆我的过去。”马红玉恳求道。
“你都多大的人了?快四十了吧,你也不动脑子想想,蔡嘉盛为什么要娶你这么个寡妇,你看他跟刚才那几个小演员说话的样子,他绝对属于好色之徒,你还要一心嫁给他?你了解蔡嘉盛么?”大庆提醒着马红玉说道。
“我能看出来,他是真心对我好,这就够了,我现在这个岁数还能有这样的福气,我知足了。”马红玉坚定的说。
“你的私事你自己拿主意吧。我会和张彤他们说的。”大庆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