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二年的下半年似乎对于故事里的所有人都很糟心。宏明商业广场的商场部分已经主体完工了,但配套的酒店、写字楼、商住公寓却进展缓慢。年底的时候,宏明公司发布了业绩预告,说这几年以投资为主,暂时没有收益入账,预期收益最早会在零四年底大面积增长,所以今年账面会出现持续亏损。尽管如此,宏明公司通告全体股民:明年力争给股民每十股送十股红利。而此时他们的股价已经跌倒了28元。为了财务报表好看,一些应付账款硬是拖到了零三年才给施工方和材料供应商结算。
新天地公司位于宏明商业广场两侧的商铺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吧,当这片“l”型三层商铺被拆除的时候,新天地公司位于纺织厂西南角、西北角的商铺应声涨价了。但随着新城市进程的发展,它们距离生命终结也不远了。
纺织厂家属区里的人们依然勤劳有序的生活着,小部分人贷款买了楼房,搬离了养育了他们几十年的地方,将老房子租给了外来的务工者。但老人们住惯了接地气的平房,同时为了不给子女添负担,留在了家属区。
接替张宏宇主管城市建设的人一上任,张宏宇在位时的建设工程施工速度便慢了下来。到了年底,一份崭新的新阳发展规划出炉了。在这份规划上,打着棚户区改造名目的阳纺路与厂后街交叉口西南角、西北角改造工程赫然在列。这份新规划最大的亮点就是加快了城市土地供应,划出了众多用来开发商品房的土地。西南角、西北角两块地,成为了众多待开发土地中面积最大的两块儿,吸引了东湖省众多房地产商的目光。与之对应的,便是代替传统土地分配形式的招拍挂制度粉墨登场。
零三年的新年里,纺织厂西南角家属区的鞭炮声始终不断,久违的欢笑声似乎让这里回到了八十年代初:工人老大哥的荣誉感和自豪感都挂在脸上;孩子们的压岁钱揣的满满,虽然数额不多,但蹦跳着自得其乐;老人们慈祥的看着孩子们嬉闹,年轻人欢笑,中年人畅饮聚谈……
年三十的晚上,一些要好的老邻居担心家属区改造耗时过久,大家几年也见不上面,便相约一起共度除夕。但由于人越串越多,岁数大的便聚在了李老爷子家里,正直青壮年的便聚在了李广源(该人物最早出现于刘建民任厂长时的抢房风波)三儿子李强的小饭馆儿里。
胡永刚、李大奎作为李老爷子的徒弟,站在几张桌子边伺候着老人们喝酒。老人们虽然不胜酒力,但想到过了年可能就要分别,老兄弟们也敞开了肚子,边劝酒边老泪纵横的攀谈着。
“真舍不得这个地方,还记得么?咱们都是解放前的工人,看着这个厂子从解放前的繁荣兴盛,到抗战时的一蹶不振,再到解放战争前变成军服厂……然后解放了,变成了新社会工人当家做主的大工厂,历经近五十个春秋,最后彻底消失了……”一个退休老工人含着泪回忆道。
“别说了,市里的工人文化宫都拆了,厂里的工人俱乐部也没有了,工人礼堂在的那片地也变成了商品房,工人这个身份早晚也会跟着咱们一起入土的。”
“现在市里都要求火化,我没了不要紧,火化也不要紧,可是我想和老哥哥、老兄弟们在一起。咱是不是牵头找市里弄个纺织厂老职工纪念堂,等咱们百年之后还能在一起,大家说好不好啊?”
“别说不吉利的,李老哥今年都九十多了,多硬朗啊!这是咱们的老大哥,咱一起敬老大哥一杯!”
“哎,真舍不得这个地方,你们说以后盖了楼房,咱要是分个顶楼,可怎么下来溜达啊?”
“想多了吧?大高楼里都有电梯,不用你爬楼梯。”
李老爷子端杯说道:“要我说啊,大家都别想太多,具体怎么拆迁,什么时候开始拆,都还没定下来呢。光听小道儿消息说要拆,没准儿一拖又好几年。咱们能多聚聚就多聚聚,什么也比不上咱老弟兄们的感情真切。”
“可不是嘛,我隔壁老孙头前天还高兴的嚷着要一起喝酒,昨天晚上就拴住了,一家子现在还在医院守着呢,大过年的,想起老孙我心里就难受……”
“等真拆迁了,咱想办法住到一个楼里,都是老弟兄,谁家有个事儿都能照应上,你们说呢?”
“要我说,这些都不叫事儿,真叫事儿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你就瞎白活吧,你说说什么叫事儿!”
“咱这片儿一开发,上万人就得出去找房子住,去哪儿找这么多房子过渡?上面的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把事儿定了,他们压根儿就没想到实际问题!要我说,他们不给咱找过渡房,咱还不搬了呢,我觉得现在住的就挺好!”
“可不是嘛,我家盖二层楼的时候多占了点儿院子,现在六口人住的比以前开阔多了,虽然跟那些有钱有势的没法儿比,但咱老百姓能过成这样,我觉得知足了。”
“我家去年盖了三层,我和老伴儿住一层,俩儿子两家住楼上,一家一层。平时一大家子在一起,享福的很。要是拆迁了,我和老伴儿还得琢磨着跟老大住还是跟老二住,难啊。”
……
胡永刚看老人们聊到了深夜,为了他们的健康考虑,挨个儿劝回了家。
年三十儿,新天地公司的股东们拖家带口去到了云梦山的度假村,感受着银装素裹、宁静祥和的新年。
大庆看着孩子们都出去打雪仗了,将股东们召集了起来,讲道:“之所以把大家请到这里过年,就是不愿意大家被老邻居们的情绪感染。老人们还好,怎么拆迁都感谢党、感谢政府。年轻些的四处托人打听怎么拆迁,回迁楼怎么分,过渡补偿怎么给。连周正平这种不老不少的都腆着脸给我打电话,探听风声。”
张彤说道:“我们哥儿几个在西南角都没有平房,倒是在西北角有几套楼房,爱怎么拆怎么拆吧,公平不公平都无所谓,上上下下不过是差几万块钱的事儿。”
李文慧说道:“过完年,市里就试行招拍挂了,据说今年要搞三次,每次都有三块儿地拿出来挂牌儿拍卖。西南角的这块儿地过了年就上拍,这是今年面积最大,可开发前景最好,但是回迁户最多的一片地,具体情况你们都比我清楚,我就不多说了。我要说的是,咱们西南角的商铺怎么办?”
李文慧说道此处,用眼神征求着大家的意见。
刘辉问道:“不是让夏莲报名参加招标会了么?”
李文慧叹气道:“这次报名参加土地拍卖的地产公司有将近二十家,咱们新阳本地的有六家,剩下的都是外省市的大地产公司,说实话,咱们没把握拿下西南角的地。”
许建设哀叹道:“猛虎架不住群狼,现在形势更惨,独狼被一群老虎围了。”
李文慧继续道:“反正也是花银行的钱,咱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这块儿地,可是抱着这个想法的不止咱们的仁和地产一家。论政治资源咱们比不了宏明公司,论财大气粗咱们比不了那些一线城市的大地产商。所以,想让咱们的商铺获得最大的利益,只有一个办法……”
许建设听了李文慧的话,兴奋道:“不是说咱们的商铺改绿地么?还有什么好办法?”
大庆解释道:“改绿地没错,宏明商业广场那边的商铺改绿地,主要是受了张宏宇的身份影响,市里一些上赶着巴结领导的人决定财政出钱搞绿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跟宏明公司打了个配合。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虽然还是要改绿地,但张宏宇去了省城,宏明公司没了直接的依仗,所以市里决定让开发商掏腰包。赔偿、拆除、绿化都由开发商出钱。”
张彤还是不解其意的问道:“这有什么不一样么?”
李文慧说道:“当然不一样,这样的拆除就是纯商业行为了,咱们可以讨价还价,如果赔偿不合适,咱们就不拆。哪怕中标的公司按市场价赔了,咱们也可以想办法拖延,能多租一年就多赚一年。”
刘辉叹气道:“家属区的职工和家属盼着住楼房都盼了二十年了,都巴不得早点儿拆呢,咱们拖也拖不了多久。”
大庆说道:“你说错了,盼着住楼房那是福利分房的年代,白给谁不要啊?要上了就比要不上强。现在房子是商品,不是福利,不光咱们想着讨价还价,职工们的小算盘打的比咱们还精呢。在商言商,哪个开发商也不愿意让回迁户占自己的便宜,回迁户多分一点儿,开发商就少卖一点儿,那都是割他们的肉,放他们的血。”
张彤说道:“也就是咱们公司愿意给纺织厂的职工们让利,谁让咱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的呢。”
大庆笑道:“纺织厂都没了,怎么你们还一口一个纺织厂职工呢?”
刘辉解释道:“说习惯了,小的时候出去跟人打架,每次打赢了,对方走的时候都会留句狠话:‘有本事告诉我你们是哪儿的,老子早晚有一天打你们家去!’然后我们就大声喊:‘你去纺织厂找一个试试,打不死你狗日的!’”
许建设接话笑道:“然后对方就不吭声了,权当没问过一样夹着尾巴走了。”
张彤说道:“那时候的职工子弟们团结的很,有一个在外面受了气,上百个半大小子拎着家伙就替他出气去了。现在不行了,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刘辉笑道:“所以才有了李大奎这样的人称王称霸。”
大庆跟着笑道:“李大奎想去国外整形,我托人给他联系了一家韩国医院,这小子死活不去,说信不过高丽棒子,非要我给他找个美国医院……”
李文慧打断道:“我让你找个茬儿把他送监狱去,你就不听我的,怎么样,让他赖上了吧?你说说你,一个公安的副局长,怎么就这么多妇人之仁?”
“当初……”大庆见人多,不适合说这个,忙改口道:“不说他了,我找老胡劝劝他得了。”
刘辉忙转移话题道:“夏莲说关国军已经准备好了贷款手续,只要咱们能拍下西南角的地,土地款马上就能筹备出来。”
李文慧笑道:“西南角的地想想就算了,开拍的时候绝对不能赌气,真要是跟一线大城市似的,一下子拍出个天价,咱们得卖多贵才能不亏损?”
刘辉说道:“也是,底商是要转给新天地的,仁和的账上不可能盈利多少,回迁楼又是纯赔钱,剩下的商品房真要是像夏莲推算的那样,满足了容积率就得卖个天价的话,搞不好咱们就把仁和地产赔出去了。”
李文慧刚想说话,就听手机铃响,接完电话后,忧心忡忡的说道:“张宏业给夏莲打电话了,说想让仁和地产陪标,给夏莲个人明码标价二百万的好处,赶快拿个主意吧,夏莲不知道怎么回话了。”
大庆皱眉道:“张宏业搞什么名堂?这么多家公司参与竞标,他找一个陪标的又能怎么样?”
刘辉纳闷儿道:“难不成那些大公司都是他找来的?”
大庆叹气道:“现在也没了宏明公司的消息来源,真拿不准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李文慧说道:“我年前给老蔡打电话来着,本是想提前给他拜个年,可是他手机却成了空号。据我推测,老蔡不是去了南方搞地产,而是卷钱跑了,八个多亿啊,里面闹不好就有张宏业和雷铭的钱。陈志强又跟个疯子似的打压宏明的股价,宏明那俩货想从股市上大捞特捞根本不可能,闹不好现在从公司里洗出来的钱都赔在股市上了。宏明商业广场一直在花钱建设,还没见到收益,这俩人搞不好就是想搞点大项目,一来套些钱出来,二来提振一下股价。”
大庆沉吟半晌,笑道:“卷钱跑了?还真有可能,老蔡这家伙当年就是把香港的所有财产都变现之后来的大陆。唱个空城计,然后玩儿一招走为上策,这可是老蔡的看家本领。”
张彤说道:“要真是这样,老蔡也算帮咱们出了口恶气。”
刘辉笑道:“老蔡本来就跟张宏业有恩怨,这一箭之仇报的真他娘的漂亮!”
李文慧见大家同仇敌忾的样子,不禁泼了盆冷水道:“都是我猜的,又不是真的,别光顾着高兴了。”
几家人在度假村待到初五,欢欢喜喜的过了个年,合计好了来年的计划,回去各忙各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