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和平年代的城市里，没有什么是铁打不变的，包括城市蓝图的绘制者，走了一波又来一波，勾了一笔又擦一笔，画了一横又添一撇，似乎一拆一建之后，一个发达的现代化城市就能华丽登场，所有的市民就都跃进到共产主义一般，乐此不疲的往复循环着。
普通的老百姓永远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如此华丽的梦想，他们就像梦中人一般，为新的城市大升级构想欢呼雀跃着，憧憬着新阳未来的样子。
“一年一个小台阶，五年更上一层楼”。富裕的社会资本早已不满足于一年几次的土地招标，不知是他们集合全力，还是决策者对时代脉搏把脉把的准，一个“五年更上一层楼”的城市大跃进方案破土而出，新阳也迎来了史上盛况最为空前的造城运动。
零六年春节将至，西南角的老邻居们互通着电话，希望能在春节时一起回到老地方，搞一次团拜，叙一叙分别两年多的邻里之情。
“要去你去，我跟他们有什么可叙旧的？”马红玉对刘文茂不满道。
刘文茂知道家属区里对马红玉评价不高，她也没什么朋友，但还是劝道：“怎么说过去也是同事，也做了好多年邻居嘛。”
马晓霞说道：“爸，你自己去吧，她是怕有人打听我姐，打听什么时候能住上回迁楼，她怕自己说不上来被人笑话。”
马红玉瞪了闺女一眼说道：“就你精，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马晓霞趁李大奎不在，对母亲说道：“我姐瞧不上大奎，我姐夫更别说了，我知道他们都对我们结婚有意见，我俩结婚他们都不露面，爱咋咋地吧，我又不求着他们。”
马红玉劝道：“你看你这孩子，你姐攀她的高枝儿，你过你的日子，我和你爸不是都向着你嘛，说这个煞风景的话干什么？”
马晓霞说道：“过年团拜你们都别去，我也不去。冯仨儿的钱都押在西南角的老房子里，整天领人到我们所烦我，问我回迁楼什么时候能继续开工，平时就被他们烦够了，我才不想见他们呢。”
刘文茂怕回迁楼的事儿说多了一家子都生气，岔开话题道：“现在市里哪儿哪儿都贴着‘五年更上一层楼’，好多过去挺熟悉的地方都画着大大的‘拆’字，听说还要修地铁、建轻轨呢，以后咱就是在这市边儿上住，到市中心也快得很。”
马晓霞说道：“一个回迁楼两年多换了仨开发商，再这么停两年，回迁楼就成烂尾楼了，还修地铁呢，那就是在地图上画个圈，告诉你线旁边的房子要升值，引诱人去那里买房子而已。过两年重新画个圈，说规划改了，再炒别的地方的房子，就这么点儿事儿，你们可别当真。”
刘文茂哄着孙子，叹了口气问道：“我见大奎一大早就出门了，他干嘛去了？”
马晓霞解释道：“上个月听说西北角有人卖二层楼，他跑去跟人家商量着要买，刚一说好价钱，还没等我们给钱呢，那家人听说‘五年更上一层楼’，西北角的平房和楼房都要拆，立马就反悔不卖了。大奎找他们要订金去了。”
马红玉问道：“你还没做通他的工作？”
马晓霞没好气道：“犟着呢，就要住平房，死活不愿意住楼，尤其是高层。”
马红玉说道：“他以前不是什么都听你的么？怎么结了婚、整了容就变性了？”
马晓霞说道：“什么变性啊？别瞎说，现在男变女才叫变性呢。”
……
西北角的家属区里，李大奎要回了自己的订金，顺路去了胡永刚家。
李大奎拎着刚买好的水果、牛奶，边进门边客气道：“大哥、嫂子，我来这边办点事儿，顺便过来看看你们。”
胡永刚自从知道了李大奎和方琦的事儿后，开始对李大奎敬而远之，今天见李大奎来家里了，知道躲不开，招待李大奎坐了，打发孙雅莉出去买菜，等老婆走后，胡永刚直接询问道：“去见过方琦了么？”
李大奎摇头道：“没有，看守所还是不让见，陈凡那孙子也不帮我，我难道还能硬闯啊？”
胡永刚说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干嘛要帮方琦做那么疯狂的事儿？”
李大奎笃定的说道：“兄弟有难怎么能不帮呢？别说他了，你要是有事，我豁出命来也得上。”
胡永刚继续劝道：“大奎，你听我一句劝行么？现在都讲和谐社会，你这么横冲直撞的，早晚丢了命。你现在有老婆孩子，不是以前了，做什么事儿都得三思才行啊！”
李大奎说道：“三思？我没那脑子，但是方琦有，上次的事儿我也不瞒你，都是方琦早就算计好的，其实我也没帮他什么，就是给他安排的人通了个信儿，我真没动手，要不然警察早找上我了。”
胡永刚知道李大奎不会说瞎话，这才放心了些。他关心道：“你来这边忙什么呢？”
李大奎解释道：“这里不是也要拆么，之前订的那个房子人家不卖了，我也不想买了，过来把订金要回去。”
胡永刚说道：“你啊，就别犟了，以后城市里住不上平房了，除非你住别墅，你知道兰雅居里的别墅多少钱么？一平米三万，面积就没有三百平以下的。”
李大奎惊讶道：“高层不是卖六千多么？怎么别墅卖这么贵？”
胡永刚说道：“贵？这还是起步价，真正的成交价不定多少钱呢，谁让这是市中心的别墅呢，听说以后都不许在市里建这样的别墅了，绝版的东西，估计过了年就四万起步了。”
李大奎骂道：“妈的，拆了老子的三层楼，不让老子在这里安逸，他们倒建这么浪费的玩意儿。”
胡永刚感叹道：“方琦的钱要是来路正，就他买下的那十栋别墅，过个年的工夫就能挣大几千万，说不好一个亿都有了。都是命啊！”
李大奎牢骚道：“五年更上一层楼，还没开始呢，房价先上了一层楼了。还有宏明公司那俩混蛋，逼死了师父不算，现在听说又把回迁楼给别人盖了，师父他老人家的遗产到最后就剩了一纸合同，你说他能瞑目么？”
胡永刚劝道：“这不是咱们能左右的，看开些吧。”
李大奎看着胡永刚说道：“胡老大，你是什么时候变得一点儿血性都没了？”
胡永刚叹气道：“还血性呢，我天天为我儿子的婚事发愁……这小子到现在还惦记你大姨子呢，整个一个情种，我一说他就不乐意听，现在也不在家住了，两三个月才回来看我们一次。”
李大奎骂道：“那娘们儿有什么好的？明明一个丫鬟的命，非把自己整的跟皇太后似的，说话一套一套的。嫁什么人学什么样儿！她跟咱们就不是一路人，进了一家门也是祸害。”
胡永刚不愿意想家里的烦心事，索性跟李大奎玩笑道：“你是捡了个宝儿啊，这么大岁数了，跟人家老马过去说不清楚就算了，居然还娶了人家闺女，你跟我说实话，你出来以后有没有给你丈人戴绿帽子？”
李大奎大大咧咧的说道：“你还当哥的呢，就拿我开涮吧。老马以前那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现在都干巴儿啦，我守着她闺女，对她能提起什么兴趣？”
胡永刚好奇道：“你跟他们一家这么住着就不别扭？”
李大奎笑道：“我给他俩养老呢，我别扭什么？”
两人正聊着，孙雅莉买菜回来了，刚一进门便牢骚道：“以后买菜估计都要去超市了，那几个摆摊儿的摊子都让城管给掀了，哎，中午咱们出去吃吧。”
李大奎接话道：“还是过去好吧？最起码每天能买到新鲜蔬菜，都是市郊的菜农自己种的，便宜不说，还……绿色环保！”
胡永刚问道：“你怎么没去超市买菜？”
孙雅莉玩笑道：“跟你说多少回了，步行街里的超市负责人们都认识我，知道我是公司管财务的，一看我去买菜都不收钱，我能为这点儿小恩小惠折腰？”
胡永刚笑道：“还拽文了，宏明商业广场不是也有超市么？你怎么不去啊？”
孙雅莉说道：“开什么玩笑？用咱家的钱增加他们的营业额？我呸！”
李大奎赞道：“还是嫂子尿性。”
胡永刚好笑道：“你这什么破词儿啊？有这么夸你嫂子的么？”
李大奎挠头道：“就是佩服的意思呗，你懂不就得了。”
胡永刚提议道：“走吧，喊上我们老三，咱吃惠风楼去，你不是爱吃那里的烤鸭么？
李大奎点头道：“师父也爱吃，吃完咱们打包一只，晚上给师父烧过去。”
胡永刚对李大奎知恩图报的心狠赞赏，说道：“他老人家没白疼你，对了，他那些老家具怎么样了？”
李大奎说道：“那次炸坏了不少，后来我打听了好多地方，托人送到南方修去了，修好之后就放我现在住的家里了，你要是想留个念想，改天我给你送几件过来。”
胡永刚说道：“不用，你留着吧，师父临终的时候不是说了么，你喜欢老物件，这些东西留给你。”
三人聊着天，约好了刘辉一家，订了惠风楼的房间，中午聚到了一起。
刘辉感慨道：“这么多年不知道多少次大拆大建了，就惠风楼没变。”
小春红说道：“你没看报啊？这地方要挪。”
李大奎疑惑道：“这怎么挪？”
小春红解释道：“听说是从底下撑起来，挪到马路对面去，然后把现在的江面拓宽。”
孙雅莉说道：“江里都快没水了，这不劳民伤财么？”
小春红说道：“据说是为了防止八八年的悲剧重演，总之报纸上说了，这是世纪工程，利国利民的大事。”
胡永刚嘲笑道：“跟给长城贴瓷砖儿一样，大工程。”
小春红话痨式的说道：“你们公司该去投个标，要是揽上这个活儿，保准能大赚一笔。”
刘辉打趣道：“你可打住吧，这种工程可不是乱掺和的。想当年张宏宇的规划养肥了宏明公司，这个更上一层楼的规划啊，不定是给多少人量身定做的呢。陪个标，挣个劳务费还行，真打这些工程的主意，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小春红说道：“看你们一个个老气横秋的，其实啊，就是想守着你们那点儿家业混吃等死。”
胡永刚两口子了解小春红说话的风格，只是笑也不说话。李大奎却很少见小春红，忍不住夸赞道：“弟妹要是生在战争年代，肯定是个巾帼英雄。”
看刘辉捂着嘴不敢笑出声，胡永刚清了清嗓子说道：“都是你，整天让弟妹在家照顾老人、带孩子，让弟妹一身的抱负没地方施展，这么着吧，要不你俩换换，让弟妹去公司上班去，你回家带孩子照顾老人？”
小春红知道胡永刚是那她开玩笑，跟着乐道：“看什么孩子啊，孩子都大了。尤其是老大，不省心的很，没准儿哪天我就年纪轻轻的当奶奶了。”
孙雅莉想着刘辉儿子的年少风流，再想想自己儿子说什么也不结婚，愁眉苦脸的不想说话。
刘辉知道老婆的话说到了大哥两口子的痛处，伸手掐了小春红一下，皱了皱眉，示意她换个话题。
小春红也机灵，忙说道：“嫂子，你们那里不是快拆了么？赶快搬家吧，过来跟我们一个小区多好？晚上遛弯儿也有个伴儿。”
孙雅莉说道：“嗯，说搬就搬，以前还嫌阳江新城远，现在一看，离市中心近的很。”
刘辉感慨道：“现在生活水平高了，好多人家都有车，一到晚上，小区里停车停的哪儿都是。回想当时咱们承建的时候，听开发商说一千二一平米，都感觉他们是想钱想疯了，现在回头再看，怎么想怎么感觉是个笑话。”
孙雅莉说道：“有一次我跟文慧去做美容，她说她自己跟不上时代了，想找个职业经理，她以后就退休享受生活去了。”
刘辉说道：“拼也拼过了，蹦跶也蹦跶过了，挣那么多钱干嘛？陈志强倒是挣钱了，比谁都富，可到头来却让人掐着脖子。咱都是普通老百姓，该知足就知足比什么都好。”
李大奎听着两家人暮气沉沉的聊天，实在感觉无趣了，编了个瞎话说下午要带孩子打疫苗，早早的离席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