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宦官指使牢修诬告李膺等大臣结党营私,桓帝震怒,下诏严令各郡国搜捕党人,郡县官员均依诏奏报检举,稍有牵连者一律收押入狱,少者几十余人,多者数以百计。
王芬,字文祖,东平寿张人,常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有大名于天下,亦在废锢之列。幸得县中属吏平日多受王芬财物,暗中通报,王芬不得已弃家业,逃往故友平原国相史弼处躲藏。
却说各州郡均有党人奏报,唯独平原国相史弼与王芬合计之后,非但不奏一人,而且暗中多加救护党人。平原国时属青州刺史统辖,青州刺史李寿,向来执法严厉,先前接到朝廷诏令,立即携诏四处巡查。李寿暗中查得郡县官员多有包庇党人,与之暗通曲款者,一连奏免四郡太守,青州大小官员为之鹤唳,为求自保,大肆搜捕党人,亦有不齿李寿所为,弃官而去之人。
青州刺史李寿对史弼甚为不满,前后多次派使迫促,责令史弼及郡县官员限期奏报,甚至对掾史等属吏屡次鞭笞,史弼依然拒不奏报。
李寿怒极,亲往平原责斥史弼,质问道:“诏令已下,你身为一国之相,不知为陛下分忧,却玩忽职守,放纵党人,可知罪否?”
史弼回道:“平原实无党人,报无可报,奏无可奏。”
李寿闻言青筋直起,拍案喝斥道:“党人结党乱政,意图不轨,陛下对党人恨之入骨,诏令中言辞恳切;我等臣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不思解君之忧,却枉顾圣命,纵容党人逍遥法外,有负圣托,还敢强词夺理;青州六郡,五郡皆有党人作祟,敢问平原有何治化,独无党人?”
面对刺史李寿诘问,史弼淡定从容,争锋相对道:“先王治理天下,划州分郡,水土风俗各有不同,州郡治化宜因地而异,今五郡中皆有党人,而平原本无党人,怎可视同一律?若仅为趋炎附势,迎合上意,而歪曲事实,诬陷良善,则平原百姓,皆可谓之党人,刺史执意如此,史弼绝不助纣为虐,惟有一死耳!”
李寿见史弼一副宁死不从作态,勃然大怒,不问情由,将史弼麾下属吏悉数收捕入狱,另上书弹劾史弼,奏报史弼包庇之罪。桓帝震怒,本就对史弼昔日奏免胞弟渤海王刘悝,心中有所不满,下诏将史弼收押洛阳狱问罪。后遇朝廷下令宽赦党人,史弼以薪俸赎罪,免去一年俸禄,得以释放。史弼虽罢免入狱,平原士人也因此幸免牵连,保全甚多,皆是史弼厚惠之恩。
史弼罢免,平原国相一职空缺,引得中常侍程璜之婿阳球眼馋不已,怎奈王甫不喜阳球为人,不愿举荐其为平原国相,阳球几度求官不得。而王甫有养子二人,名为王萌、王吉,阳球对二人百般讨好,极尽谄媚,再经程璜从中说情,阳球这才得以任职平原国相,不过心中对王甫也是异常记恨。
阳球自上任平原后,依诏搜捕党人,严令整顿吏治,惩治贪污腐败,执法苛刻严峻,百姓敢怒不敢言。恰巧青州刺史李寿喜好法家学术,见阳球治政颇合己心,便召见阳球对论治政之说,李寿问道:“今朝政不宁,边疆不稳,百姓困顿,局势堪忧,当以何治之?”
阳球回道:“内外不安乃国策偏离所致,昔日太公封齐,简礼从俗,法立令行,礼法并用,齐国以为治国之道,历代传承,后又有管仲以法治齐,国力强盛,齐桓公称霸诸侯,诸侯纷纷效法,李悝、商鞅、申不害相继于各国变法,开垦荒地、奖励军功,各国无不成为一时强国霸主;而我朝自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历代天子尊崇儒家,以礼治代法治,却不知儒术多为愚诬贫国之说,惑人亡国之言,以致田地荒芜,兵甲不修,国贫兵弱,内忧外患,下官以为当以法治之。”
李寿闻言一愣,思虑片刻,进而问道:“依君之见,如何治之?”
阳球笑道:“不外乎法、术、势三者,三者合而为一,以法治替礼治,以天子为至尊,以法术发政令于天下,革新弊政,从而富国强兵,称霸四方。”
“现今朝中纷争不休,士宦倾轧不止,宦官祸乱于宫中,士族乱政于朝堂,天子诏令一出,竟有阳奉阴违、不遵诏令者,长此以往,势必效仿成风”,李寿叹息道。
阳球说道:“古人有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必生祸乱’,儒学不过高言伪议、浮夸做作之学,士人妄图借诗书之名,歪曲古言,讽议今朝,煽乱朝纲;试想今番党人乱政,前平原国相史弼违诏而行,包庇党人,便是明证,足见党人羽翼广布,根深蒂固,其所恃者无非为世家豪族;朝中士族公卿多出自世家豪族,党人多为其子弟、门生、故吏,同出一源,自然互相包庇结党,以谋私利,世家大族乃是党人祸乱之首恶。”
“世家豪族何以如此?又何以制之?”李寿不解问道。
阳球接着说道:“一者乃财势之巨,世家豪族横行郡县,广占田地,隐没人口,敛财无数,当今国库空虚,皆因天下资财多为其所吞没;二者乃私学之巨,世家垄断学术,民学已然沦为家学,既可教化本家子弟,又可广授门生,借以拉拢党羽;三者乃羽翼之巨,世家大族累世为官,入仕之道为其所控,若无其举荐,入仕无门,士人不得不屈服,故而宗族、宾客、门生、故吏纷纷任凭其差遣;四者乃私兵之巨,自光武中兴以来,世家豪族无不聚有部曲,家中私库多备有兵器铠甲,视之为私家势力;五者乃耳目之巨,世家豪族凭借前四者,得以武断乡曲,干扰吏治,犹不自足,常言商贾低贱,却暗行商贾贩卖之事,遣商队奔波各地,门市遍布各郡,既积聚财物,又可探听州郡消息;恕下官直言,世家豪族如此之巨,若遇天下动荡之时,势必心生割据一方之念,扰乱天下,不可不防。”
“方正所言甚合我心,光武帝昔日不也出身南阳豪族,倚仗宗族起兵争夺天下,定鼎洛阳,立国兴汉,而光武平定天下后,心中最为忧惧者便是豪强大族,只是老夫却未想到世家豪族之势,已然如此之巨,此番收捕党人,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人”,李寿一想起世家之患,不禁愁眉不展,决心此次定要严惩党人。
阳球摇头道:“惩治党人,恐治标不治本,今毒已入骨髓,当剖肉刮骨,行革新之策,重立法治;其一,鼓励农耕,抑制商贾,奖惩有度,赏赐军功,以求富国强兵,兴功惧暴;其二,兴办公学,禁止私学,废除儒学,以法为教,以求废私归公,破群散党;其三,法布于众,刑无等级,一断于法,定分止争,以求政无二门,天子独尊;其四,废除孝廉,以法量才,不用其名,惟才举用,以求贤臣居内,良将在外。”
“你虽言之有理,可如今内有士宦相争,纷争不休,外有异族为患,边疆不宁,何况朝堂之上又无法家立足之地,谈何变革改新,时不与我”,李寿苦笑道。
阳球不以为然,劝解道:“攘外必先安内,此非一日之功,朝堂之争所为者不过权利,儒士迂腐,宦官短浅,若要去旧迎新,此二者皆是绊脚之石,可寻机挑拨,激二者相斗,待其两败俱伤之际,便可趁势而起,推行新法,以增国力,而后再图外族。”
“若我所言不错,方正乃是中常侍程璜之婿,莫非你能大义灭亲?”李寿玩味道。
阳球不悦道:“大人何故奚落于我?阳球虽非高洁名士,也深知去私就公,翁婿之情乃私情,法治革新是公论,宦官擅权乱政,本就于法不容,岂可因私废公?况且下官以为宦官之祸,尤不及世家之患,只需陛下任法去私,严明刑罚,宦官之祸即可去除,皆在于陛下一人之意而已,怎奈当今天子亲信宦官,故而欲铲除宦官,还需借士人之力。”
“方才失口之言,是老夫之过,方正勿要当真”,李寿歉然一笑。
阳球面色稍缓,恭声道:“大人言过了,下官岂敢有所记恨,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搜捕党人。”
“不过自你上任以来,本官接到十数封奏报,言你滥用私刑,强逼无辜开垦拓荒,旦有不从者,严刑相加,这又是为何?”李寿说完,又将桌案十数封信件递给阳球。
阳球匆匆一瞥手中信件,心中暗暗记下写信之人,轻笑一声,回道:“大人有所不知,郡中世家子弟、儒生士人多有不作而食者,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时常摇唇鼓舌,妄言非议;下官平生最为痛恨这等游宦之民,又恐其等为党人所惑,不得已令其等于郊外开垦屯荒,使其身心俱疲,以免其等闲暇之余,又晃荡市井,误入歧途。”
“嗯!此行与法家‘耕战’之策倒有几分相似,本官心知错不在你”,李寿不觉有些赞赏阳球所为,鼓励道:“日后尽可放手而为,只要忠心为国,本官定护佑于你。”
阳球感激道:“谢大人,阳球定不负大人厚望,尽心为政,以报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