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党锢之祸之后,李膺、杜密等朝中重臣多已获罪免官,郭泰、符融等名士纷纷闭门致学,眼见宦官权势日盛,朝堂污秽,天下士人恨之入骨。
洛阳太学学生三万余人,以贾彪等人为首,互相褒扬标榜海内名士,以李膺(字元礼)、王畅(字叔茂)、陈蕃(字仲举)三人最受推崇,交口赞誉,编歌谣称颂道:“天下楷模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一时间朝野内外清议之风盛行,士人竞相以品评朝廷得失为荣,随意编造歌谣传唱,褒贬善恶。满朝文武无不深以为惧,唯恐招致士人儒生非议,争先恐后登门与之结交,以堵士人之口。
士人本欲借清议之风,声讨宦官,然而桓帝此时心忧边疆之患,并未在意,宦官也对此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正在此时,光禄勋宣酆上书桓帝,言及边患之事,桓帝深以为然。
宣酆,字伯应,东汉汝南人,得曹节举荐任光禄勋,昔日曾拜京兆长陵人赵岐为师,后因与宦官为伍,与其师赵岐决裂,挟怨诬陷赵岐为党人。
赵岐少年有才,先前因得罪宦官而逃至北海卖饼,被孙嵩救至家中,藏于复壁内数年。直至延熹九年(166年)赵岐被赦,应司徒胡广辟命入京,适逢南匈奴、乌桓、鲜卑扰边,公卿都举荐赵岐,拜赵岐为五原太守。
赵岐到任后,与弟子宣酆二人四处暗查鲜卑军情,将其整理为《御寇论》,欲据此上奏守边之策。不料赵岐还未上奏,党锢之祸爆发,被宣酆诬陷为党人,遭罢官禁锢,宣酆得以受曹节举荐,不出半年,高居光禄勋之职。
羌患一直以来都是桓帝心病,如今旧疾未除,北疆鲜卑又虎视眈眈,桓帝不知所措,召来宣酆问策。
“爱卿所上守边之策,朕已然阅过,颇有见地,今西、北两面皆有异族为患,西有羌人,北有鲜卑,朕欲用兵讨伐,不知当伐羌人,还是鲜卑?”桓帝问道。
宣酆奏道:“羌人与我百姓杂居西凉已久,其势虽大不如前,然其患远胜于鲜卑,羌人反复无常,近邻关中,威胁三辅,羌人不除,三辅难安,西疆难定;今鲜卑之势虽已成,却远居塞外,尚有坚城雄关可御,只需遣良将镇守,鲜卑一时难以有所作为。”
“爱卿之见,甚合朕意,朕欲先征讨东羌诸部,去除三辅之患,而后抽调关西之兵,北伐胡虏,一举扫灭边患”,桓帝雄心勃勃笑道。
宣酆也为桓帝壮志所感,不过还是提醒道:“鲜卑首领檀石槐勇而有智,野心勃勃,率部北拒丁零,东败扶余,西击乌孙,尽据匈奴故地,尤为不足,久有觊觎中原之心,屡次南扰汉边,实为探查虚实,鲜卑有今日兴盛,全赖此人之功,陛下万不可小觑。”
“哦”,桓帝心中好奇,说道:“朕深居宫中,对鲜卑知之甚少,更是不知檀石槐此人,爱卿可为朕详加道来。”
宣酆款款奏道:“鲜卑族源属东胡,族人多黄须碧眼,与乌桓乃是同种,昔日北匈奴西逃,鲜卑得以进至匈奴故地,并其余众,势力渐盛,及至其至键为首领时,鲜卑已称雄塞北,叛汉掠边;后其至键亡故,鲜卑诸部各自为政,势力锐减,与我边军交锋,尽落下风,北疆才得以安定;不料多年后,檀石槐一统鲜卑,建帐弹汗,臣曾在边郡任职,查知此人健有智略,深得诸部信服。”
“未想到鲜卑竟有如此人物,连南匈奴、乌桓、羌人也随之叛汉,檀石槐日后必为大患,朕若不早日除之,北疆难安”,桓帝忧心道。
“陛下所言甚是”,宣酆同感道:“昔日我朝用以夷制夷之策,分化异族,以制约之,岂料檀石槐虎狼之徒,大肆任用汉人,制定刑律,收购铁器,吸收汉人长处,鲜卑得以日新月异,而后又挑拨乌桓、匈奴、羌人作乱,此人是继羌人之后,又一大患,万不可姑息。”
桓帝听到此处,恼恨道:“汉人竟甘为异族效力,相助外族,同室操戈,该杀。”
宣酆见桓帝面显怒容,小心道:“这些汉人多为边郡百姓,被鲜卑人掳掠而去,亦有外逃而去者,其中工匠、儒士颇受檀石槐礼遇。”
“此事朕亦有所耳闻”,桓帝不由想起先前张奂的奏章,轻哼道:“张奂奏章上也曾言及此事,檀石槐大肆招用汉人工匠,收购精铁,打造攻城器械,操练攻城之法,却难得其法,收效甚微,我北疆的坚城雄关依旧是鲜卑的噩梦!”
“鲜卑今日虽不擅攻城拔寨,不过时日一久,难免其中有人窥得其法,何况鲜卑屡次劫掠边郡,百姓深受其害,不讨伐之,汉室天威何在!”宣酆劝道。
桓帝道:“若要北伐鲜卑,多少兵力可一举破之?”
“鲜卑人逐水草而居,自小与马为伴,妇女幼童皆可纵马飞驰,族人闲时为民,马匹作代步之用,战时全民皆兵,凶悍顽强;依臣估算,鲜卑轻骑不下十万,个个精于骑射,且进退有序,来去如风,仅靠朝廷骑兵,恐难以胜之”,宣酆思虑半晌,犹豫奏道。
“当年武帝三伐匈奴,汉骑大显军威,难道今日我大汉铁骑敌不过塞外蛮夷?”桓帝不悦道。
宣酆心中暗叹桓帝只知其表,不思其里,依然耐心解释道:“昔日汉武之功并非如此轻易可得,乃是三代明君共力所获,一者经文景二帝励精图治,国富民强,钱粮充盈,人力充足,兵源优良;二者武帝雄才大略,刚毅果断,倚仗先人积攒之资,广育良马,选拔健士,又拔擢卫青、霍去病等名将与行伍之间,日夜操练,故而汉军铁骑精锐善战;三者当时匈奴内部不定,人心不齐,难以尽心共事,武帝趁机联同乌桓、乌孙、丁零等族,循序渐进,徐徐图之,先后以河南之战、河西之战,分而治之,最后漠北一战,大破匈奴,创不世之功。”
“爱卿之言,确是真知灼见,朕从未想到此处”,桓帝思忖良久,悲怆叹道:“如今国库空虚,朝堂不宁,西羌犹如哽喉之刺,鲜卑好比背上暗疮,朕也只能尽人事了。”
宣酆鼓励道:“陛下万不可灰心,当年汉武虽北击匈奴大胜,却也耗尽国库,人丁锐减,三代明君所备之资,消耗殆尽,天下困苦,国势不稳,是故武帝晚年向天下罪己,以稳民心;如今鲜卑虽逞威北疆,却远远不及昔日匈奴,陛下宜先平西羌,收揽羌人为己所用,几万精骑唾手可得,而后征召并、凉、幽三州擅骑之士,联结乌桓、匈奴、扶余等北方夷族,共讨鲜卑。”
听完宣酆之言,桓帝久久不语,沉虑半晌,才愁道:“自诛除梁氏以来,朝廷与西羌连年征战,耗尽国库,然羌患至今未平,皆因朕举棋不定,纠结与剿、抚二者之间;后段颎一战平西羌,朕决心不再宽纵异族,兴兵讨伐,以绝后患,只是心中担忧鲜卑趁机入寇,爱卿有何良策?”
“昔日匈奴为患,高祖率军征讨,因不知敌情,而受困白登,不得已用和亲之策安抚冒顿,后励精图治,才有武帝北伐匈奴之功”,宣酆见桓帝听得专注,心中宽慰,继续说道:“今鲜卑远居塞外,生于草原,占尽地利;建帐弹汉,号令畅通,人事和协;檀石槐又四处打探我军虚实,而汉军对鲜卑知之甚少,故而臣以为可先安抚鲜卑,派人查探鲜卑军情,待陛下平定羌人,休养生息之后,再图鲜卑。”
桓帝气急问道:“莫非你要朕效仿高祖,遣使与鲜卑和亲?”
“自古成大事者,无不历经屈辱挫败,却依然百折不挠,至死不休,高祖英雄一世,荡关中,斩项羽,亦有白登之困”,宣酆咬牙说道。
桓帝甩手打断,怒道:“休要与朕言高祖、光武之事,朕自知比不得他们。”
宣酆看着满脸怒气的桓帝,赶忙止住,冷汗直起,侍立一旁低头不语。半晌之后,桓帝才问道:“檀石槐比之冒顿如何?”
“不如冒顿,不过也可算是草原枭雄”,宣酆低声奏道:“檀石槐自幼为其父母所弃,孤苦伶仃,却奋发图强,终一统鲜卑,绝非庸才!”
桓帝好奇道:“为父母所弃,这是为何?”
“呵呵,这倒是一桩趣闻”,宣酆笑道:“檀石槐之父投鹿侯,与括跋氏之女成婚不足三日,即从军征战,三年后归家,其妻恰巧生下一子,投鹿侯大怒欲杀婴孩。”
“这婴孩便是檀石槐”,桓帝问道。
宣酆点头称是,继续说道:“投鹿侯之妻不得已谎称昼行遇雷电,仰天而观,雷电入口,归家之后才发现忽而有孕,十月产子,颇为奇异!其妻劝投鹿侯抚育此子,投鹿侯仍不相信,其妻只得将婴孩送至娘家收养,取名檀石槐。”
“哼,想必是投鹿侯之妻不守妇道,趁投鹿侯在外之机,与人苟合才生下檀石槐”,桓帝冷哼道:“这等不贞之人,不知羞耻,投鹿侯当杀之。”
宣酆轻蔑道:“鲜卑乃塞外胡夷,不懂礼教,成婚并不奉行媒妁之言,常劫掠女子入部落中,私行交合,而后男方再以牛羊为聘礼,为妻家服役一年即可;其他诸如父兄死,后继者以母嫂为妻等诸多有违人伦之举,实是难以启齿。”
“咦”,桓帝又想起拓跋氏,问道:“这拓跋氏可是鲜卑拓拔部?”
宣酆听此一问,惊诧莫名,未想到桓帝连拓拔部也不知晓,又是说道:“正是拓拔部,鲜卑人以十姓为贵,分别是丘穆陵氏、独孤氏、步六孤氏、贺赖氏、贺楼氏、勿忸氏、纥奚氏、尉迟氏、贺倪氏、括跋氏,投鹿侯不敢惩处其妻,亦是心惧拓拔部。”
此后,桓帝时常召宣酆入宫觐见,听宣酆诉说鲜卑奇闻轶事,君臣二人越发亲近。这年冬季十一月,经宦官极力推荐,桓帝罢免刘茂,擢升光禄勋宣酆为司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