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方才提及阿苦,为夫倒想起一出怪事”,李远忽而想起那夜姑臧城破之时,自己的荒诞怪梦,便一一告知郭氏。
“赤发龙首,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之事”,郭氏闻言一惊,不由想到昔日怀胎李立之时,有一夜梦见赤发龙首怪物推门而入,又将此事与李远说道一遍。
“帝命汝子,非汝家所有”
“天机已泄,父子难存,父生子亡,父亡子王”
李远将郭氏怪梦与自己异梦相合,呢喃半晌,惊愕道:“若依照怪梦所言,我家阿苦莫非乃是帝王之命?”
“阿苦若真有帝王之命,成就一番功业,日后定能为李家报仇雪恨”,郭氏大喜道。
李远摆手打断郭氏,嘱咐道:“昔日阿苦出生引发洛阳异象,差点惹来杀身之祸,此事切不可声张,须严守口风,夫人日后当严加督促阿苦习练本事。”
“妾身谨记于心,只是夫君奔波劳累,先沐浴更衣,再用些酒菜,好生歇息才是”,郭氏说完,李远这才想起一身血污,肚中饥饿难耐,干笑道:“夫人体贴入微,李远感怀备至。”
李远作势就要躬身行礼,惹得郭氏轻笑连连,当即唤来丫鬟念儿照看榻上众子女,陪着李远出房而去。
次日,李远方送走郭氏一行人,就闻报段颎大军杀至,连忙奔上城头,对成炎虎吩咐道:“段颎大军过万,而昭武城池矮小,又无守城军械,不宜死守,可点齐城中兵马,本将有话要说。”
“末将领命”,成炎虎知晓今日李远定要拼死一战,当即点齐城中五百余兵士,来到李远身前,拱手道:“我等愿随将军出城死战,不失我羌人儿郎血气。”
“本将在此拜谢诸位将士”,李远朝着众人躬身一拜,笑道:“今日一战,断无活路,然诸位皆是河西义士,家中皆有父母妻小,本将不忍累及诸位,还请出城逃命去吧!”
“将军素来仁义,待我等羌人宽厚,今日当誓死相随,杀身成仁”,成炎虎扭头不从,剩余羌人将士念及李远昔日恩抚,皆面露不忍,纷纷拱手相随。
李远苦笑道:“我今早方送走府中家眷,让其等避祸他处,若是今番让你等随我死战,拖延追兵,还我一家安危,绝非仁义之举,又有何面目在世为人?”
“诸位不必再言”,李远喝止成炎虎,严声令道:“此乃本将军令,尔等即刻出城,趁段颎大军尚有数里之遥,各自逃命,若有违军令者,立斩不赦。”
成炎虎等人虽不忍离去,奈何李远军令已下,况且各人心中本就念及家中妻小,只得痛哭离去,快马奔回卦养羌部落。
及至段颎大军赶到,段颎瞧着昭武城头空无一人,心生疑惑,对众将吩咐道:“传令大军,暂不进城,围困昭武四门,即刻派人入城查探,若是李远已逃遁。”
话未说完,只见城头闪出一人,凤盔银铠,手执四棱钢枪,背挎三石强弓,立于城头处,正是李远。李远一脸倨傲,眼神从容,俯视着城下万余兵卒,怡然不惧,放声大笑道:“段将军不必派人查探,城中仅有李远一人,亦可不必围困四门,李远今日绝不脱逃。”
“哈哈,大军已至城下,末路将近,尚且面不改色,如此傲然应对,不愧是西州第一豪杰,李季然”,段颎亦是笑道:“本将征伐一生,像你这等英雄平生未见,本将敬佩你豪义勇武,今日留你全尸,权当你我二人英雄相惜。”
“呸”,李远闻言大怒,喝骂道:“论统兵作战,行军布阵,我绝不输你;论阵前厮杀,冲锋陷阵,你段颎更非我对手;在我面前,你也配称英雄,真恬不知耻!”
“李远,休得猖狂,我大军已至,只要我一声令下,即刻将你乱刃分尸”,段颎未想到自己好言回敬李远,却唤来李远一阵冷嘲热讽,顿时羞怒不已。
“哼!”李远摇头轻笑道:“区区万余军马,本将视之如草芥,杀之如屠狗,段将军自可问问曹破石等人,本将是如何冲杀破阵,又是如何全身而退!”
段颎回首瞥瞥曹破石、夏育等人,见诸将皆是低头不语,甚至有满脸羞红者,心中叹息一声,抬首对李远喝道:“李远,你虽杀伐骁勇,然独虎怎敌得过群狼撕咬,今日本将倒要看你如何逃脱!”
“段颎,今日本将落困至此,别无他求,只要你允我三事,我即刻束手就擒,自刎授首,你意下如何?”李远回道。
“段将军,既然李远愿自刎,不如先应下三事,待李远死后,人死债清,我等自可随意行事,莫非李远还能死而复生不成!”曹破石闻言大喜,忙催促着段颎应下李远所请。
段颎思虑再三,拗不过曹破石催促,只得开口道:“李远,本将并非无情之人,你暂且说出所请三事,若是我力所能及之处,自当应下。”
“好”,李远说道:“其一,待我死后,不可为难张掖等地羌人、胡人;其二,不可为泄一己私恨,残害河西百姓;其三,我妻儿老小皆属无辜,不可妄加冤害。”
“就这三事,本将悉数应下”,段颎想也不想,一口应承下来,然李远却是忽而笑道:“既然段将军应下此三事,想必定然不会反悔,还请将军指天为誓,若是你有违今日之言,当不得好死,全家灭绝。”
段颎闻言,顿时面露为难,瞥向曹破石,然曹破石却是不在意道:“段将军,不过些许誓言,不必当真,大事为重,万不可因小失大。”
段颎细细一想,自己屠杀羌人无数,若是真有善恶相报,恐早已殒命,当即对城上笑道:“我段颎于此起誓,若是日后有违诺言,必死于非命,满门遭祸。”
“天机已泄,父子难存,父生子亡,父亡子王”,李远不住呢喃着,苦笑道:“若真如怪梦之言,我一人身死,能换得我儿阿苦锦绣前程,李家再度振兴,倒也死得其所。”
“李远,本将已然起誓,你还不引颈就戮,更待何时?”段颎见李远低首沉吟半晌,一言不发,恐李远惧死反悔,不住催促道。
“本将向来言出必行,还望段将军勿要食言”,李远说罢,放下手中钢枪,拔出佩刀,缓缓闭眼,嘶吼一声,自刎而死。
“进城”,段颎见李远已死,满脸欣喜,大手一挥,万余军士涌入城中。曹破石急急赶到城头,细眼打量,正是李远无疑,操起长刀,砍下李远头颅,狂笑不止。
夏育、田晏、周慎随后赶到,见曹破石已然取下李远首级,周慎笑道:“曹校尉,这李远首级?”
曹破石大笑道:“哈哈,李远已被本校尉斩杀,多亏诸位鼎力相助,日后朝廷自有封赏,其他诸事,你等不必挂心。”
众人见曹破石独揽大功,心中不由暗恨起来,曹破石浑然不知,自顾自的收拾好李远首级。曹破石又瞥见李远飞凤银铠端是精美,四棱钢枪寒光闪闪,当即扒下李远铠甲,捡起地上四棱钢枪,交予心腹侍卫好生保管。
这一幕,皆被段颎瞧在眼中,段颎心知夏育、田晏等人心中不忿,当即对众将喝令道:“李远虽死,然其家小尚未伏法,若不出本将所料,李远家小定往敦煌逃去,你等即刻率军追赶,擒拿李远妻小,生死不论,有尸首便是大功一件。”
待众将领命而去,段颎见李远衣甲不全,对亲卫统领张就吩咐道:“以木为首,再取一副铠甲,给李远换上,好生安葬于昭武城郊。”
段颎瞥了李远尸身一眼,摇头叹道:“李远啊李远,枉你向来知兵善战,却不知兵不厌诈,莫要怪本将食言,只怪你轻信于人。”
郭氏一行人方出张掖郡,却闻身后马蹄阵阵,回首一瞧,后方烟尘滚滚。郭氏暗道不妙,连忙唤来李进,急声恳求道:“师兄,后方追兵已至,盖登正于酒泉表氏县接应,小妹恐难以前去与盖登汇合,师兄可即刻单骑赶往酒泉,告知盖登速往敦煌暂避。”
“为兄前去为你断后,师妹带着家小离去便是”,李进方要拨转马头,左臂、左腿箭伤未愈,传来阵阵疼痛,疼得李进额头冷汗直冒。
郭氏瞧得李进伤势未愈,不足以断后,严声道:“师兄身负伤痛,难以抵挡追兵,况且小妹请师兄前往张掖,尚有要事相托。”
“师妹旦有所遣,为兄定全力以赴”,李进正色说道。
“敌军追至此处,只怕夫君凶多吉少”,郭氏不由神情黯然,强忍伤怀,对李进嘱托道:“既然段颎想要灭我一家老小,小妹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请师兄前往敦煌,与盖登、邓康、令狐振以及李家十二士,屠灭段氏一族,以泄我心头之恨;另还请师兄传讯宋妹妹,好生留在敦煌宋家,深居简出,抚育破军(李景)。”
“好,段颎如此迫害你等,为兄定将段氏族人斩尽杀绝”,李进点头应下,带着满腔郁愤,拨马便往敦煌奔去。
郭氏又是唤来韩挺,令韩挺备好马匹,又是向府中奴仆寻来一些百姓衣裳,于车中褪去华服,让众人一一换上百姓衣裳。
“韩挺,速将随行家仆、护卫悉数召来”,郭氏吩咐一声,韩挺连忙召来随行人等,郭氏取出车中财物,尽数分发与一干奴仆、护卫,泣道:“追兵将至,未免祸及无辜,你等可速往酒泉表氏县赶去,自有人接应你等。”
一干随从大哭不止,郭氏指着马车,含泪道:“我见你等多有妇孺,这马车便送与你等赶路,快些逃命去吧!”
郭氏话一说完,众人叩首三拜,便携老扶幼,驱赶马车,一路往酒泉逃去。郭氏旋即让韩挺牵来马匹,将龙渊剑悬挂于腰间,跨上登云驹,将李云娘置于身前,李立置于身后,又以锦带将李立环腰捆缚起来,以免中途落马。
郭氏见丫鬟念儿及众幼童不能骑乘,打量一眼众人,旋即吩咐道:“韩挺带着李勇共乘一马,阿蓉与李武、李奋共乘一马,韩德则与丫鬟念儿骑乘一马,以节省马力。”
众人上马过后,韩挺不由疑惑道:“小姐,先前将财物与马车分发与随从,令其等前往酒泉,我等又将去往何处?”
“段颎追兵将至,不得已之下,将财物分发奴仆,以引诱追兵”,郭氏回道:“我等即刻赶回卧德县,段颎定然想不到,而后可寻一僻静之地,隐姓埋名,好生抚育众子。”
“情势紧迫,速速赶路”,郭氏话罢,扬起马鞭,驾着登云驹狂奔,领着众人抄小路,往卧德县回赶。
郭氏一招金蝉脱壳,一路东躲西藏,悄悄奔往卧德县,避开官军追杀。然李府一众随从却并不知情,急急往酒泉逃命,终是为田晏、夏育、周慎三人追上,一见并无李远妻小,当即大怒,将一众随从悉数斩杀。
“可恶至极”,夏育恼恨不已,先是李远首级为曹破石所取,继而李远家小逃脱追捕,不住吼骂起来。
“唉”,周慎瘫坐地上,叹息道:“曹破石乃是曹节亲弟,与他争功岂非自寻死路!鹏伟、炎隆,听我一句劝,看开些便是,不必徒生闷气。”
田晏却是久久不语,死死盯着满地尸首,既有老弱妇孺,亦有青壮男丁,忽而起身将夏育、周慎拉到一旁,低声道:“二位将军,我等自攻破姑臧城之后,一路追击李远,血战数场,不料大功却为曹破石所抢夺;而周将军所言不无道理,曹破石有曹节撑腰,万不可与之争功,不过我等亦不能白白追击至此!”
“莫非鹏伟有何良策?”周慎闻言一愣,转而笑嘻嘻问道。
田晏指了指地上尸首,对二人说道:“二位看这地上尸首,妇女幼童皆有,依我之见,倒不如从中挑选妇人、幼童尸首,假称李远家小,已为我等斩杀,报功请赏,二位意下如何?”
“好!就照鹏伟之言,以假乱真,我三人再立一功”,周慎连声称好,当即应下。
夏育犹豫道:“假冒军功,乃军中忌讳,若让段将军知晓,我等只怕难逃军法。”
“炎隆糊涂”,田晏打断道:“段将军之所以让我三人追击,正是知晓我三人心中不忿,令我等追捕李远家小,生死不论,凭尸首即可领功,段将军深意,炎隆怎得还揣摩不透!”
“不错,我三人皆是西凉军旅出身,段将军不忍我三人无功而返,故而有此一说,不可辜负了段将军一番好意”,周慎笑道。
夏育这才点头应下,三人挑出两名妇人尸首,谎称乃李远正妻郭氏、小妾宋氏,又选出几名幼童幼女尸首,假冒李远子女,连夜赶回昭武,向段颎请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