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时候，幸村见她情绪不高，便拉着她的手出了教室，美其名曰，放放风转转心情。

离他们教室不远的教学楼顶楼，推开大门入眼便是一片红粉交错，花团锦簇的模样。

即将进入五月，天气晴好，玫瑰、月季、杜鹃和鸢尾花长势喜人，迎着阳光娇羞得颤抖着。除了花卉，这里还栽培了许多种常见的果蔬。幸村向久弥耐心的一一介绍着她不认识的植物。

“在国中的时候，我就有在负责照顾国中部屋顶花园的植物。现在高等部园艺社的社长刚好又是以前的前辈，所以她也给了我一把这里的钥匙。”

久弥和他相识多年，自然是知道他喜欢园艺和植物的。她打量着周围的花卉，心下欢喜。没有哪个同龄女孩子会对美丽的事物有所抗拒，她自然也不能免俗。

“我可以摸一摸吗？我会很小心的。”她的眼里带着欢欣雀跃和小小的渴望。

见她之前有些低落的神色已经彻底放下，幸村自然乐于满足：“当然可以，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它们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娇贵。”

说着在心里又不免感叹她的孩子心性。

久弥在一片鸢尾花前蹲下，大约是品种不同的关系，被分别栽种在好几个陶土花盆里，迎合着微风，缱绻的颤抖着，像是停在花枝上的蝴蝶在阳光下漫舞。好几种颜色交错在一起，娇艳欲滴。

她伸出手指试探性的碰了碰花瓣，触手微微有些湿润的触感还带着些许凉悠悠。

“它跟精市的头发一样漂亮！”摸完了以后的久弥指着眼前这丛蓝紫色的鸢尾花转过头看向自己的男友，似乎是很高兴，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

幸村再一次陷入了恋爱脑的风暴里，整个屋顶花园里，以往温柔侍弄精心打理的花草们，在此刻竟不及久弥笑起来脸上浅浅的酒窝更吸引他。

这么想着，他伸手把蹲在地上的女友拉起来，低下头在她粉嫩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印记，心情极好：“苹果笑起来真的好可爱。”

被这样饱含着愉悦和宠溺的眼光看着，久弥只觉得自脖颈出泛起一股热气，很快弥漫上脸庞，她有些难为情，却还要装作凶巴巴的样子：“干、干什么要突然说这种话啊……”

见她羞红了脸还要装作正经的模样，幸村眼里的笑意更深了，毫无原则的顺从：“那下次我提前和你打好招呼好不好？”

这下久弥觉得整张脸都开始发烫了，她飞快的瞥了一眼幸村，不再接他的话，转过头装作专心看花的样子。

啧。

幸村在心里默默回味了一下刚才那个含着水光的眼神，似喜似怒，如娇如嗔。

由着久弥玩了一会，幸村便拉着她在角落的长椅上坐下。园艺社特地在屋顶角落里放了一把长椅，又架了一把巨大的太阳伞，供社员们休息遮阴。

相较于刚才，久弥的心情已经好上了许多，也不需要幸村发问，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听她说完整个过程，幸村不需细想就明白了她反常低落的原因了。

他的小姑娘被保护得太好，心性单纯，总是以赤诚善良的目光去看待整个世界，骤然见到少年人天性中黑暗的一面，难免会有些心态失衡。比起松谷等人的行为，同学们的冷漠旁观和不加掩饰的落井下石让她更加难以接受。

事实上幸村的心态要比同龄人成熟的多，自然也明白，少年人的欺凌无非是为了显现自己的强大，从而满足青春时期让人嗤笑的自尊中二罢了。至于那些袖手旁观甚至不怀好意的同龄人，大多是过早的接触了这个社会不成文的默契，虽是打着明哲保身的旗号，却做着与霸凌者们无异的事情。

学校虽从外表上看像是一座美丽的象牙塔，但内里确是一个社会的缩影。

“苹果你看。”他长腿一迈，伸出伞外，指着地面上斜斜的影子说道：“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

说着他又把脚往伞里收：“但是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显现不出阴影。”

“人也是这样。”

“很多时候你觉得这个人表面上看上去很好，是因为他把自己的影子收进了光照不到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影子，只不过他们都被好好的藏在角落里，不想被别人发现而已。”

“尤其是离光越近的时候，阴影就会显现得更大。”

人性复杂，自然不缺少阴暗面。尤其是他们这个年纪，还没有很好的自我管理能力无法掩饰自身情绪，甚至有些人根本不在意，肆无忌惮的释放着自己的恶意。

久弥虽然听得迷糊，但是也能明白幸村虽然说得玄乎却想表达的意思：“所以说，凉子、小林他们平时也藏着影子吗？”

“对。”幸村点点头，而后又劝慰道：“其实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每个人都会有负面情绪。”

“那精市也有影子吗？”

“我当然也会有了。”幸村失笑，想起中二时期的黑历史，倒是回答的很坦然。

“我有点明白了。”久弥点点头。连她完美无缺的男朋友都承认自己有过负面情绪，这么看来木村小林等人的行为倒是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了。

“那松谷他们呢？我一直很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这样欺负长濑，明明长濑很老实内向啊！”

“很多时候，校园霸凌行为并不是因为那个人究竟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关于这方面，幸村整理着自己的措辞，想尽量说的让她容易接受一些：“打个比方，松谷他们欺负长濑的时候，周围的同学们见到了是什么样的表现？”

“大家都挺害怕的，恨不得躲得远远的。”说到这里，久弥皱着眉，显然大家的表现让她觉得不愉快了。

“他们大概就是想要这样的效果吧。”幸村揉了揉她的眉心：“让别人觉得害怕，这样就会显得自己很厉害，甚至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在同龄人当中的地位更高一级。”

听着这样的回答，久弥忍不住吐槽：“可这不就是中二病吗？！”

“的确是啊。”幸村被逗笑了：“还有一点，苹果你有没有和你的好朋友三浦在背后讲过别人的坏话？”

久弥仔细想了想：“嗯……平时吐槽谦也算不算？”

“勉强算吧。”幸村点头，揉了揉她毛绒绒的脑袋：“打个比方说，你在吐槽忍足君的时候，三浦非常赞同你的观点，这个时候你会不会有一种被认同的感觉？”

“对对对。”久弥小鸡啄米式点头：“每当这个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我和枝子的友谊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这就对了。所以长濑并没有做错什么，松谷他们也并不是真的讨厌她。只是想找随便个性格孤僻内向又不会反抗的人欺负，一方面是想让别的同学害怕他们，另一方面，他们其中有人做了欺负长濑的事情，那么身为好友的另外几个人也会强迫自己讨厌她，欺负她，以此证明他们之间坚定的友谊。”

“哎。”听完了幸村的回答，久弥深深的叹了口气：“如果长濑懂得反抗的话，会不会就不用被欺负了呢？”

幸村摇头：“如果长濑反抗的话，或许会被奚落得更加过分。其实平时在教室里，有真田在，松谷他们并不太敢对她造成什么肉体上的伤害，不过在我看来，言语上的打击或许更让她感到难堪。”

见久弥点头表示赞同，他接着说道：“说到底，我认为长濑的自尊心比较强，性格又比较内向，不肯轻易的去结交朋友，也不愿意主动向别人寻求帮助。如果她肯主动迈出那一步，多和别人交往，或许会好很多。”

说到底还是看长濑她自己本人的意愿了。

虽然久弥困惑的问题依旧无解，不过被幸村好好开导一番以后，心中已经是毫无郁气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看了眼时间，临近午休结束的时候才结伴走回教室。

下午的课间，久弥频频看向自己的同桌，见她还是一如往常那样低着头写写画画，背脊弯着，浑身上下写满了孤僻和抗拒，几度张口欲言又止，但却还是放下了主动攀谈的欲望。

她觉得自己应该尊重别人的选择。

下午部活的时候，因为都大赛即将开始，幸村的训练任务会比较重。久弥所在的田径社今天举行正选排位赛，久弥本人并不在后补正选的范畴之中，并不强制要求参加部活。本来她打算去网球场观摩，但温度日渐上升，这会的阳光还很烫人，便被幸村劝住了，留在教室写作业等待幸村结束训练一起回家。

把今天的课堂作业写了七七八八，久弥站起身捏捏手指，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的窗边。

其实从这边远远的也能看到网球场。

久弥眯了眯眼睛努力的寻找自己男友的身影，果然看到一枚跃动的鸢紫色。

走廊外面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回过头，看到长濑正好一脚迈进教室，便出声打招呼：“长濑同学，是有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这个时间段距离放学时间已经过去很久，正常的部活时间也已经结束了。

长濑直美没有回答，低着头走近：“我……我是来找你的，久弥同学。”

“诶？找我有什么事吗？”

长濑抬起头，开学两个多月，久弥第一次真真切切看清自己这位同桌的五官。她并没有戴眼镜，模样非常秀气，一张圆脸搭配着短发极为讨喜。

“今天中午的时候，真的很感谢你能帮我说话。”长濑弯腰认真的对久弥表达谢意。

她这突然的郑重让久弥条件反射的站直了身体，拘束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赶紧摆摆手：“别别，别那么客气，我也是因为不喜欢松谷他们的行为。”

“不管怎么说，班里那么多人只有你肯站出来帮我，我真的十分感激。”说完她的脸色又有些严肃：“但是因为我的关系，接下来他们可能也会做出一些针对你的事情。所以……”

久弥听到一半直接打断了长濑直美的话：“可是我明明是因为自己不喜欢他们的行为才出声反驳的，咋就是因为你的关系了？”

长濑心里很感激久弥的体贴，但有些话她觉得还是应该提前和她讲清楚：“你国中不是在立海大念的，你不知道松谷他们几个人的作风。国中的时候也有几个看不惯他们行为的同学出声制止，结果……这中间有好几个人高中考去别的学校了。”

“我知道啊，今天中午的时候凉子就告诉过我这件事情了。”久弥点点头，表示毫不在意，继而又将话题转向另一个方向：“长濑，你有没有想过，松谷他们平时对你的所作所为，其实也有你个人的因素在里面？”

“我？和我能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是故意凑上去让他们欺负我的吗？我又做错了什么？”说到这里长濑直美的情绪忽然变得很激动，言语也尖锐了许多。

久弥拍了拍她的肩膀试图安抚她：“别激动，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冷静一点。”

“我想说的是，你这样逆来顺受的挨欺负，只能让她们的行为更加变本加厉。”

“不是这样的，我也有反抗过的……”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刚刚还满身抗拒的长濑垂下肩膀，整个人变得很消沉。

久弥对眼前的状况束手无策，怔了片刻，只得先拉开边上的椅子让她坐下，而后跑到课桌桌肚里拿出书包，翻找出一包奶糖。

幸村平时在给她买饮料的时候，偶尔顺手会帮她带两包零食，有时候是薯片巧克力，有时候是各种口味的糖果，总之都是时下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她拆开包装袋，抓了一把糖塞进长濑的手里，自己手上也拆了一颗扔进嘴里。

牛奶醇厚的滋味伴着香甜在嘴里化开，很能缓解紧张。

见同桌的情绪似乎好了许多，她把中午和幸村谈心的时候，关于松谷等人霸凌的谈话内容复述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我以前不太懂这些，在上国中的时候，我似乎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所以我并不能理解你的处境和心情……但是，我觉得精市说的话应该是对的。”

或许是和久弥交谈的气氛太过自然，又或许是因为这位同桌的气质实在太容易让人产生好感，长濑也逐渐打开心房，将心中的郁结娓娓道来。

她说：“我是在国一的第三个学期转过来的，在仙台老家那边的学校其实已经有了要好的朋友，父母让我转学我是很不情愿的，所以也对新学校很抗拒。”

“等我适应了新学校的生活以后，才发现班里的同学早就已经找好了要好的玩伴，我来的晚，一开始又看上去不好相处，就没多少人愿意和我在一起玩了。”

“我父母在国中学校附近开了一家定食屋，有一次松谷他们到店里吃饭，看到我在店里帮忙以后，就开始带着人经常来店里。”

“我父母都以为他们是我的朋友，特地来照顾我家生意。但却不知道他们在学校里排挤我，嘲笑我和家人是从乡下来的，故意学我母亲的口音阴阳怪气的叫我的名字。”说到这里她似乎觉得很难堪，把脸深深的埋进手心，身体微微颤抖。

久弥拍了拍她的背，心里暗道难怪每一次松谷喊长濑名字的时候她总觉得有怪异的违和感。

“那你有跟老师说过这些问题吗？”

“说过，没用的。”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说：“老师找他们谈过话以后他们的行为就开始变本加厉了，开始的时候还是嘴上说些挤兑人的话……后来他们就会经常在我身上泄愤，除了一些常见的恶作剧之外，其他也没什么。”

长濑直美说得似乎轻松，但是久弥听着却觉得很揪心：“那后来这些事情……风纪委员不管吗？”

“国中的时候我和真田君不是一个班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再说了——他们也只敢在背地里做这些事。平时在教室里被人盯着的时候，他们也只会嘴上嘲笑我几句，我早就习惯了。”许是想到了什么，她发出一声嗤笑：“其实大家都是这样，看到我被欺负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松谷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自己，见到我被欺负，又难免会幸灾乐祸的看好戏，嘴上还要说着真同情我让我赶紧去和松谷他们认错这样的话……就连国中的时候帮我出过头的那几个同学也是这样看我的吧？觉得我是需要被同情。”

“他们未必真的想要帮我。尽管因为我的关系让他们也受到了针对，但是或许打心眼里，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这算什么？打着帮助我的旗号凸显他们的品格高尚吗？这种帮助，我才不需要。”

长濑的一番话刷新了久弥对她的认知。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的这位同桌受欺负是因为性格软弱依来顺受，倒是没想到她本人的性格很是坚韧。

想到这里，她急急开口辩解：“我没有这么想——”

“我知道。”长濑定定的看着久弥澄澈的眼眸，琥珀色的眸子似闪过鎏金一般的光芒，一如初见时的那样，单纯又通透：“你和他们是不同的。”

“谢谢。”对方说的太过笃定，久弥有些窘迫。

“其实也都没什么，对我而言，这些都不重要。没有朋友，我就不和别人交往；吃饭的时候被打扰，我就躲到厕所去吃饭———”

“哇，那照烧鸡块……”听到这里，久弥想通了关节，难怪刚开学那段时间有一次洗手的时候，松谷几人围在厕所里搞破坏，她隐约闻到了照烧鸡块的味道。

“是我。”她回答的很坦然：“你的鼻子很灵。”

久弥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

敞开心扉过后，两人聊了很久。

末了，长濑问久弥：“你就不害怕他们会排挤你孤立你吗？”

“不怕啊。”久弥摇摇头：“哪怕松谷他们不排挤我，我也不会和他们这样的人交好。另外一些同学，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疏远我，也就根本不需要我在心里认同他们，不是吗？”

“你说的很对。”

“再说了，哪怕全班的同学都排挤我，我的精市肯定不会啊。”她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极为甜蜜灿烂的笑容，整个人靠在一片霞光里，眼睛看上去更亮了，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长濑直美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幸村拎着书包站在教室门口，正温柔的注视着她。虽隔了一段距离，彼此也都没有开口，但是二人之间还是萦绕着粉红又充满默契的气场。见此情景，她失笑道：“你和幸村的感情很好。”

“那当然啦。”久弥大大方方点头：“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嘛，现在又是热恋期。”说着又拍了拍长濑的肩膀：“我要回家了哦。”

“那个……久弥——”见她拿起书包准备要走，长濑出声叫住了她，声音有些局促：“明、明天一起吃饭好吗？我带照烧鸡块过来……”

“当然可以啊。”久弥转过身，朝同桌挥挥手：“那我明天带水果来一起吃。先走啦，你也早点回去吧！”

回家的路上，久弥有些兴奋的跟幸村分享了下与同桌的交流心得，就连幸村也对长濑的印象有很大的改观。

“对了精市，中午的时候我忘记问你了。”久弥想起了中午和幸村谈论起的话题：“既然每个人都有阴影，那你说，我也有阴影吗？是什么啊？”

晚霞洒在她的脸上，将她整个人都渲染的鲜活生动，灵动的杏眼里闪耀着星辉，干净，又乖巧极了。

“你没有。”他深深的看着她的眼睛，简直要把这一对跃动的星光看进心里才好。

“没有什么呀？”她嘟囔了一句，对男友的回答很是不满。

幸村却没有再回答，捏了捏她的手指。

你没有阴影，我的小傻瓜。

你是光啊。

他在心里这么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