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青一路跟着公仪良跑过大街小巷，却总也追不上他，一条路跟到城外，人跟丢了。
她正烦得紧，又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一条半人高的金毛大狗围着她叫，城外的人也很多，众目睽睽之下九青也不好施法。她只好被狗追着跑，到了僻静角落才把它弄晕了，这狗似乎活了很多年，都快成精了，所以对她身上猫妖的味道格外敏感。
好容易回城了，要进城的人却越发多了，她烦躁地排着队，听到大家高兴地谈论着今日三月初一，如意教坊难得开戏，今日之后，如意教坊要准备一个月再免费开戏一月。
这是如意夫人留的话，如意夫人似乎觉得死亡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应该高兴些。
九青的表情却在听到的霎时间凝固了，三月初一！罗盘！罗盘失效时间到了！她给顾泉的罗盘也是这一天，罗盘只有一年的年限！
她在长生天时，顾泉和她说过，他眼睛不好是真的，辨不清方向也是真的，他的五感在神魔之战时被剥夺了大半，神仙法术也奈何不得。
顾泉……没有罗盘没有她，就是个东南西北不分的路痴啊！普通法术对上神自然是无效的，他要是迷路了，大海捞针，她从哪里找！
不！顾泉并不笨，他若是迷路了，也有一千种方法回到客栈去。
不用慌，她何必担心一个上神会迷路？不要慌……
九青告诉自己不要慌，但是进城的时候却忍不住跑起来，越跑越快，天已经黑了，她直奔客栈，房间里却没人，那他会在哪里？难道还在原地等么……不可能的，顾泉又不傻……
但他真的在这里等……
他真的这么傻……
九青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然后猛地被人攥住，捏得粉碎，白骨珠附着的幽冥寒气死死压在心口，却又有什么滚烫的气息抵挡着幽冥寒气，气管被什么堵住，几乎难以呼吸。
顾泉看九青一动不动，笑着站起来说：“快吃吧，面还是热的。”
九青看着顾泉拿着那串糖莲藕，心想，是她说的，是她说让顾泉等她的，是她让他留碗面给她的，是她让他等了好几个时辰。
是她！
“你……怎么不和我说罗盘的事情？今天不是罗盘失效的日子吗？”九青声音喑哑。
“嗯……我忘了，罗盘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顾泉微笑，“今天是你的生辰，按凡间的规矩，正好吃长寿面。”
啊……三月初一是她的生日……自从她师父死了，她就再也没有过生日了……顾泉怎么知道的？
怪不得顾泉说“过子时了”，怪不得顾泉知道她喜欢，送了梨花给她，怪不得顾泉今天穿得很正式，怪不得顾泉任劳任怨陪她逛了那么久，明明不喜欢人挤人也由着她闹，怪不得点面的时候说“正好”……
她又是怎么做的呢？
一股一股酸意涌上鼻尖，激得她眼眶一热，她以前想没有人会和师父一样对她好，现在有了，但她又是怎么做的！
顾泉看九青脸色难堪，摇摇欲坠，只怕她出了什么意外，便想伸手去扶她：“你怎么了？”
“你怎么！你怎么这么笨！你……怎么就呆在这里！要是我跑了！要是我回客栈了！要是我不来找你……”
顾泉安慰性地抚了抚她的背：“我想，你总会回来的，我替你留着糖莲藕和面呢……”
我早就忘了糖莲藕和鱼肉面了！我不是为了这些才回来的！我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你的啊！
无数泪水从九青眼睛里毫无预兆地滚滚而下，止都止不住，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顾泉又一次手足无措起来：“糖莲藕没有化，嗯……我把我那串给你好不好？九青……面再不吃，就坨了……”他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眼泪。
“对不起啊……对不起……我的错……对不起……”九青头一次这么毫无形象，毫无避讳，毫无掩盖地大哭，道歉。
“没事，没事……”顾泉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我没有等很久，你不是回来了么……回来就好……”
感激，欣喜，懊恼，悔恨……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压得九青透不过气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数年来砌起来的高墙一夕之间因为一个人，一碗面尽数崩塌，她崩溃了。
现在她就只能一边道歉一边痛哭，哭得身体都快要痉挛抽搐。
她哭得太久，顾泉一直陪着，等她哭声渐止，才觉得这样有点丢人，她素来脸皮厚，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泉看着桌上那碗面，叹气：“面冷了，我们走吧。”
九青听了一言不发擦了把脸就坐在那里，把面端过来就吃。
“别吃了，都冷了，不好吃了。”顾泉皱眉去挡九青。
九青一声不吭把面往嘴塞，含着眼泪下咽，口齿不清地说：“好吃的，很好吃……”
顾泉的手一顿，看着九青不再说话，不再动作。
九青连最后一滴汤都喝尽了才放下碗，此时如意教坊的第二出戏也快要唱完，欢闹的声音如波浪一样一阵一阵拍来，显得九青和顾泉所在的一方天地更加绝世独立，寂寥而安静。
接下来怎么办？
顾泉把糖莲藕递给九青道：“走罢，现在还能赶上最后一出戏。”
九青默了一瞬，转了转糖莲藕道：“好。”
九青擦了眼泪，起身拉起顾泉的手：“我带你走。”
若你允许，我将成为你的眼睛，你的罗盘。
顾泉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笑：“嗯。”
九青在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决定，她会好好珍视清玉，他将成为她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人，像是师父一样，必要之时，为其赴死，决不犹疑。
不过……九青低下头笑了，一碗面，一串糖，就买了她的命，上神大人还真是赚了，但她大概也没机会为上神大人贡献这条小命罢……
九青拉着顾泉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着，慢慢走向充满光与热闹的如意教坊。
来到如意教坊，让九青真正吃了一惊。
如意教坊并不是建成院落式或者楼层式，而是场馆式，来者不拒，皆可入内。
中间是三丈见方，约一丈高的戏台，周围的看台建成圆形包围着戏台，一层可放百把一模一样的椅凳，没人可以特殊，足有五层，呈阶梯式建造，可容纳上千人。
这个构造，莫名的熟悉。
大家手里抱着糖果瓜子，捧着茶壶茶碗，眼神近乎狂热地看着戏台上的表演。
戏台平阔宽大，无论哪个角度看过来都十分清晰，第二幕戏已经结束，第三幕戏正要开场，背景设的是池馆水廊。与一般戏台不同，摆的是简化的走廊池塘，端的是清幽秀丽，显得分外有真实感。
这个形式，莫名的熟悉。
最后一台才是真正的压轴大戏，如意夫人编曲编舞的舞曲《出塞》。
上场的是如意教坊的新当家——何苦渡。
“她的名字好奇怪。”九青吃完糖莲藕，皱眉道。
顾泉道：“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
《公无渡河》么……狂夫想要徒步渡河，所有人都在看热闹，只有他的妻子阻止他，但他还是跳了河溺死了。
是在叹息何苦渡，还是选择苦渡之？
这位年轻的当家人是狂夫还是妻子？
那种熟悉而怪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周围人已经掌声雷动，喝彩叫好，有甚者连连吹口哨，何苦渡上场了。
戏台上吊着藏着传音咒的灯笼，何苦渡身姿窈窕，声比天籁，步莲云裳，扬袖回身间明眸流光，且唱且演且舞，裙角在空中划出一道红光，她舞得就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一个时辰下来连喘息都不曾，何等强悍的功底！
但九青不知道怎么听完的，只觉得冷汗阵阵。
《出塞》的歌这样唱道：
十五年少蹴秋千，薄汗浸得轻衣透。
敛袖戏水浮朱华，闲看前庭乱飞花。
莺鸣燕啼自在春，一朝晨起入宫门。
宫外桃花风吹透，宫内人比桃花瘦。
芙蓉面点胭脂醉，罗裙裾染紫檀香。
锦扇轻扑流萤舞，月如尖钩冷如霜。
又是一年春复绿，院里枯藤挂满架。
汉宫佳丽何其多，全凭延寿笔一支。
不悔当年不予金，至今不得君上意。
得君圣意又如何，两暮三朝便离弃。
好风衔得好月来，转轴轻按拨琵琶。
雨打芭蕉玉珠乱，千军万马踏铁骑。
响遏行云鸟惊飞，鱼潜潭底鹤难鸣。
对影独酌三两杯，伯牙仲期知有谁？
忽闻使节求亲来，三宫无人余自荐。
手抱琵琶别花去，三叩九拜面君来。
帝见生悔杀延寿，事已至此奈若何？
金镶朱门绸做麻，酒池肉林不足夸。
途有饿殍不知发，如今难为女儿嫁。
梨花东风卷均匀，偷得旧年雪三分。
今朝一步出宫门，永世不可再还家。
塞外睡漠卧在马，愿作柳絮飘天涯。
犹记信手采莲子，故里庭前落满花。
听闻如意夫人是在外时在边塞小国听到的这个故事，重新改编成《出塞》，歌词通俗易懂，在底层人民中很受欢迎，但即使戏班乐坊想要模仿，终不及如意教坊万一。
但是……这是王昭君的故事！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汉宫！没有汉朝！她在明戒阁看闲书这么多年，笃定非常！况且这首歌融的诗词典故，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
所以九青才会对场馆式的如意教坊和设有实物的戏台如此熟悉，之前种种都可验证，如意夫人和她一样，是穿越到这个世界来的！
九青内心巨震，除了她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人！她原来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异类！如意夫人也是穿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