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到此景,哄然大哗。
“果然如此!”
“还有什么好狡辩!”
“真相!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是他救了我们!但是!但是!最后画娘竟然杀了他!”
老妇人再也忍不住,大声道:“我语气不好的地方请您恕罪,但是你已经看到这一切,还不够吗?她就因为嫉妒大夫的医术夺走他的性命!因为羡慕先生的三口之家顶替了她的位子,强迫先生夫妻做她的爹娘!因为喜欢大家都夸她,围着她说她的好处,就把所有人都困在幻境里年年月月陪她演戏!仙长!别说成仙!做人有这样做的吗?!”
“做仙不知道……”九青看着幻境慢慢说,“做人倒真不一定,稍安勿躁,继续看吧……”
幻境回到最初,一个小村落,一户人家,一个妇人,一个男人,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
“作死啊!让你劈柴劈了一天就这几根!待会儿烧什么!你有没有用!”
“吃饭?你还想吃饭?!”
被打了一巴掌的声音。
“我娘说了,你这个丑鬼!遮住!遮住!快拿木面具遮你的脸,别让我瞧见,真是要吐了!要不是你爹给我娘施了妖法,早让你死了!还让你留到现在?!你!去!把我的活干了!告诉我爹娘我就抽你!”
被踹了一脚的声音。
“啊,真的是……别抬头!低着!你这么丑的人怎么好意思抬头!好恶心!好恶心!”
连碰都不愿意碰。
“你家那个是什么东西!别让她出来吓孩子!”
“丑东西!你敢偷吃!我要告诉我娘!”
“你三天没吃饭了?关我什么事?别以为你爹留了一点钱你就能怎么着了!”
“娘!爹!这小怪胎偷吃!”
“好啊!好肥的胆子!敢偷吃!我打不死你这个没教养的贱货!”
木棒一下又一下打到身上的声音。
众人看到一个破衣服上浑身都是补丁的小女孩赤脚跑出来,她没有跑两步就被一个妇人拽住左右开弓扇了好几个巴掌:“丑鬼!丑鬼!你出来做什么!你要吓死谁!”
小女孩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脸,呜呜地哭,拿手背擦着眼睛。
妇人又拼命往她背上拍了两下:“还哭!还哭!别哭了!一哭更丑了!别抬头!别拿你那张恶鬼一样的脸对着我!饭都要吃不下了!”
小女孩低着头努力地忍哭,忍得浑身都哆嗦。
妇人粗暴地扯着小女孩,小女孩哭得直打嗝:“娘……娘……”
妇人重重往她屁股上踢了一脚:“你爹娘早死了!他们不要你了!要不是……哼!给你口饭吃,还整天叽叽歪歪的,活也不好好干!就知道往外面跑!还敢不敢!敢不敢!”说着掴了小女孩的头几巴掌,把她打得晕头转向。
小女孩瘦骨嶙峋,被妇人扯着,怕得动都不敢动,她低着头拼命拿脏兮兮的手背擦眼泪:“不敢了……不敢了……”
妇人把一张粗糙的木头面具盖在她脸上,扯着她往回拉:“走!走!下次再跑出来丢我家的脸,就打死你!”
小女孩哆哆嗦嗦被妇人扯远了。
这是画娘的幻境,这是画娘的梦,这就是画娘的过去。
这个永远低着头,看不清楚脸,瘦骨伶仃的孩子就是画娘。
众人沉默不语地看着幻境,这是画娘的回忆。
那又怎么样?小时候过得苦,能成为长大之后杀人犯罪被原谅的理由吗?人生在世,谁不艰难?
幻境重新化为雾气,像旋风一般围着众人流动起来,然后再化为实态,转成另一幅景象。
暴雨倾盆,大雨如注,山体滑坡,巨石滚滚。
惨嚎声一片。
山崩,无数泥沙碎石淹没了那个小村落。
妇人已经被淹没在底下,小女孩半截身体被压在石头下面,暴雨打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木头面具摔在一旁被石头砸成两半,湿淋淋的头发盖住了整张脸,她只有一只手露在外面,艰难地伸出手:“救命……救救我……”
那个男人拼命地在挖洞,打开女孩的手大吼:“闭嘴!”
她仍然坚持着,把小小的手伸向远处:“救命……”
那男人挖了半天,挖出了一个小袋子。
九青一滞,那个袋子……是乾坤袋。
男人拿着袋子癫狂大笑:“哈哈哈哈!我发财了!我发财了!我就知道!这个狗婆娘!骗我说没多少钱!”
“爹……”男孩站在雨里看着男人疯狂的样子,惊慌地开口。
男人站起来,抱起男孩:“今儿过了就是我们爷俩的好日子!”
“那娘呢?”
“你娘?你娘死了!管她呢!”
“我要我娘!”
男人干净利落地扇了男孩一巴掌:“看你是我的种才带上你!你要你娘?好!你给我留在这儿吧!”说着放下男孩。
男孩一愣,赶紧追上去:“爹!爹!”
男人转过头:“怎么?要回来?”
男孩道:“娘死了,就要跟着爹。”
男人嗤笑一声:“这才是我儿子,女人算什么玩意儿?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小女孩神志不清,生命力却格外顽强,她依旧徒劳而坚持地喊:“救命……”
男孩看了女孩一眼:“她怎么办?娘不是说她爹下了咒,让我们养她到十六岁,她死了不就到不了十六岁了么?那我们会不会被诅咒啊?”
男人拍了男孩的头一巴掌:“想什么呢!当时是你娘和那个老怪物定的,现在你娘都死了,这小怪物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男孩头一缩:“也是,看着她也晦气!村里人都死光了,爹,我怕,我们走吧!”
男人扯过男孩子:“早他娘这么说啊!走啊!这破地方老子早不想呆了!”
刚走了没两步,山岩终于压断了树枝,轰隆落下,这对父子没来得及抬头就被压成了肉泥!
“好!”人群中有人小声叫了起来,又有人惊慌恐惧地倒抽一口冷气。
那个女孩子什么都听不清楚,兀自喊着:“救命……”
一夜过去,没人来救她。
她开始自己挖自己身下的泥土,一点又一点,挖累了就休息,趴在泥水里,喝一点脏雨水再挖。
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幻境塑造得犹如实境,众人身临其境,怎么可能只像看戏一般?
女孩的手指挖得血肉模糊,泥土和木头渣扎进肉里,几乎可以看到白森森的指骨。
她终于把另一只手挖了出来,她一声不吭,两只手机械而麻木地挖着地,她的身体恢复的速度超越常人,因此几乎是在不眠不休地挖。
幻境一变,等她把自己刨出来的时候,下半截身子被压得看不出完整的样子,双腿已经废掉了。
她用两只手撑着,爬出废墟,她拖着血淋淋的下半身,在烈阳下艰难地往前爬,支起身子又撑不住倒了下来。
艳阳高照,大地干裂,空气都是滚烫的,几只秃鹫盘旋着,在思考什么时候俯冲下来吃肉。
女孩子的手指动了一下,然后再动一下,她的伤势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复原,九青自己复原能力已经很不俗,却不能和她比。
接着她慢慢爬了起来,沧海桑田,周围已经都是废墟和白骨,大地干涸开裂,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只有她小小的一个黑点伫立在蛛网中央。
她摇摇晃晃得拿手挡着眼帘,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和盘旋的秃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下头看一块一块干裂的土地。
她拨了拨乱七八糟的头发,刚想撩开,又重新抓了抓,垂在眼前,看不清脸。
她一步一步地蹭过去,一根一根地掰开紧攥着的白骨手指,拿出那个乾坤袋,她坐在地上小声说:“我爹的。”
她那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又道:“我爹的。”
她打开来,一瞬间被乾坤袋里的金光迷花了眼,伸手掏了掏,掏出一支画笔来。
在她取出画笔之后,乾坤袋却就此封上再也打不开了了。
眨眼功夫,已经看不清实景,再看到时是画娘破衣烂衫地在排队等官府施粥,中途总是被人挤出去,她摔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缺口的碗,安静地爬起来,走到队尾继续排,轮到她的时候,已经很迟了。
她期盼地高高举起碗,却深深低下头。
“低什么头,给老子抬头!”
她不敢抬头。
“快点,缩手缩脚的!看着就晦气!祝个好,说个吉祥话,爷就给你!你们这种乞丐不是最会这个了吗?”
一圈人看着,画娘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老爷,老爷……老爷过年吉祥!”
“哈哈哈哈哈!”周围人哄堂大笑,大秋天的荒年,还过年吉祥?
“行行行,你让老爷笑了,给你给你。”他刮了刮锅底的一点粥就要倒进她的碗。
画娘饿得肚皮都深凹进去,突出一排肋骨,她实在太饿了,闻到食物的香味忍不住抬头看。
“妈啊啊啊啊啊啊!!!”施粥的人吓得手一抖,滚烫的粥就浇在画娘的头上,“鬼啊啊啊啊啊!!!”
“唉唉唉,长什么样啊?”
“我的个亲娘,长得真是个怪物样啊!”
“青天白日,还真是活见鬼了!”
“去哪里?去哪里?不会真得是妖怪吧!没准儿这灾年就是这些下三界的混蛋东西搞的鬼!”
“打死她!打死她!打死她!”
一圈人围着她要看她的脸,画娘惊恐地低着头,顶着满头稀粥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到哪里都是砸过来的石头和吐过来的唾沫。
“喂,小怪胎,抬头啊!”
“看这里!看这里!”
“砸她!砸她!你什么准头!看我的!”
她不知怎么逃出来的,或许是被官家放出来的恶犬追着咬的时候,跑得非常拼命,让人追不上她。
那个宝贝碗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她一边跑一边哭,腿上,手上的肉都被狗撕下来一大块,血流了一路。
恶犬舔了她的血,吃了她的肉,下一刻就暴毙了。
于是没有狗敢追上来了,但她还是跑,一直跑,一直跑,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才能藏起来不被人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