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火焰蔓延,终于包围了这个小院,将佛堂外四面八方的来路都封锁,最后的幸存者被困在这块地方。
忽然有人踏着火光而来。
那是个年岁尚小的少年,所过之处火海退避,张狂的火焰仿佛畏惧般在他面前让出一条路来。
因为那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纵使两度转手借给了别人,却依然听从他的号令。
少年跨过黑夜,跨过火焰、烟雾和扭曲的气流,一步步踏入这方佛堂。
陆成霜抬头看他:“你终于来了。”
她站起来,欠身行礼:“素墟,陆成霜。”
少年回礼,以同样的方式回答:“赤芜,顾言。”
打过招呼后,顾言站直了,歪了歪头:“你要我做什么?”
陆成霜纠正说:“是我知道你会做什么。”
顾言猜测:“我先护住你,到时候等明北辰死前关了结界再带你出去?”
“我不是等你来救我的命,我从来就不怕死,”陆成霜摇头,“我是想要你救我的孩子。纵使我今日活下来又能怎么样?逢春已经种下,在我能够生下她之前就会把她的生命力吸干。若非如此,明北辰也不会走得这么放心。”
顾言也很有耐心,结界总是会关的,他自己的火又伤害不了他,陆成霜都不急,他自然更不急:“那我会怎么做呢?”
陆成霜便微笑:“趁着逢春还没有彻底扎根,把种子转移到我的身上。”
“可是你女儿的生命力已经被吸收走一部分,即使现在中断,她也必然体弱多病,命不长久,我又会怎么做呢?”
“既然到时候我已成逢春人祭,那就把我的生命力反向补给她。”
“那你一定会死,”顾言嘴角一扯,“你现在不过怀孕五个月,谁给你的自信觉得母体死了,五个月的胎儿能活?”
“你啊。”陆成霜回答,“四个月就离开母体的你也活下来了,我的女儿又为什么不行呢?”
顾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素墟一族的能力,确实很可怕。”
陆成霜却说:“令姐当真是个天才。”
——顾言的母亲怀着他时,被人一路追杀,以至于怀胎四个月就已经油尽灯枯,眼看着就要一尸两命。是顾言当时只有十岁出头的表姐想出的办法,先用时空属性的阵法将他取出封冻,争取到了一年的缓冲时间,并用这一年多方实验弄出了模拟母体环境的阵法,顾言在阵法中又呆了三年,才发育到一般胎儿十个月的程度。在他母亲死后第四年,顾言才正式“出生”,得以像普通人一样活下来。
陆成霜所指的办法,就是当年顾言用来保命的阵法。
.
天边泛起鱼肚白,明家的建筑都被烧得差不多了,高塔底部也被火焰燎成了黑色,眼看着摇摇欲坠。
明北辰终于站起来,带着容煊和姜沅芷走到了高塔顶层中心,移开机关后,露出下面的阵法来。
玄奥的符号在石板上旋转,带着各色的光芒,姜沅芷只看了一会儿就开始觉得头晕了。
明北辰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匕首,干脆利落地斩下了自己的左臂。那截左臂随着力道血淋淋地飞出去,落在了阵法正中。
血液流淌,流过的地方光芒暗淡。
容煊神色似乎有些扭曲:“你这下手也太狠了吧?”
明北辰用仅剩的一只手拿着匕首狠狠划掉几个符文,语气波澜不惊:“这样最快,要是用一般的方法起码折腾半个月,这塔撑不了这么久。反正我都没打算活着出去了,没什么关系。”
姜沅芷回头看向外面,随着血液的蔓延以及明北辰的动作,那层结界果然变得不稳定起来,随着明北辰划下最后一刀,结界破碎,在晨光中消散成了无数光点。
明北辰靠着墙坐下来,失血过多加上刚刚花了大量灵力来抹掉符文,他本身修为也就只能算过得去,这会儿是真的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扬了扬下巴:“走吧,别打扰我等死了。”
.
姜沅芷和容煊站在晨光中,四周的火焰似乎已经开始变弱。
这一夜终于要过去,但离不开的都早已各自葬身。
他们两人离开前,最后一次回头时,正好看见高耸入云的高塔忽然崩塌。底层已经被烧毁,空中楼阁自然无法存在,也只能化作一片废墟。
曾有人在明家之下埋下火种,几十年后火焰燃起,于是一切繁华都成了空中楼阁,天明之前化作废墟。
那塔实在太高了,落下时砖石堆积,像一座小丘,也没见明北辰的身影。
——大抵是埋在了砖石之下。
草灰蛇线因果绵延,高楼之下白骨累累。
高楼于今日崩塌。
.
两人找到一个空隙,没有惊动任何人,离开了明家。
在回客栈的路上,有个抱着襁褓的少年与他们擦肩而过。
姜沅芷若有所感的回头,瞥见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
只不过他们急着回去,毕竟得在所有人被惊动前离开明川,顺便还得把明湖偷渡出去。
站到了房门前姜沅芷忽然止步,对她来说神情已经堪称惊骇。
“我想起来了……”
“什么?”容煊一怔,问她。
姜沅芷抿唇。
她忽然想起来那少年为何眼熟。
那是还在天谕学宫的时候,她因为被人偷袭而重伤,梦境之中的寒原上,那个提灯引路的少年,身边围绕着黑色的火焰,便是这个样子。
毕竟背景和衣着相差太大,又去了脸上红色的图腾,加上根本没想到梦中人会出现在现实中,这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此时再返回,也找不到那少年了。
.
几个人在天大亮后离开了明川,又前行半日,明湖向他们辞行。
万钧已经交到了裴秋辞的手上,出来前容晏也已经扫荡了明家的仓库,明湖被他们带出明川城,这次交易便算是到此完成。
明湖神色沉郁,一夜之间经历了家破人亡和亲友死绝,若说这还在他的预料之中,糊了他一脸的真相也是让他心力交瘁。
他猜到明家的敌人为寻仇而来,也猜到明家内部有内贼。却没料到这敌人来自公认已经绝后的宣家,更没有料到所谓的内贼会是明北辰和明愿。
他向来自诩聪明,自觉收敛锋芒明哲保身,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于此刻窥见一点绵延百年的恩怨情仇,那些算计与狠绝,使人不寒而栗。
他在前夜死里逃生,过往已经被割断,此后会有新的人生。
宣家毁于明家人之手,而宣家的后裔与明家同归于尽。如今他作为最后幸存的明家人站在这里,而被此事波及的、同为宣家后裔的容煊也站在这里。
仇与怨说也说不清楚,或许也只能划下一刀,将过往全部一笔勾销。从此各走各的路,再不多做纠缠。
明湖眉眼间带了一种释然,对其余人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乌夜啼却叫住他:“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有手有脚,脑子也还算没被浆糊塞满,怎么都不能饿死自己。”明湖说,“那些关于家族血仇的旧事我也不想再计较了,也不想再为了那些事浪费时间。之后都是我自己的人生了,虽然我还不知道我将来会做什么,但我会走遍第五洲,希望在此生结束前,能找到值得做的事情吧。”
他笑起来,笑意郎朗,与初见时那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判若两人:“所有的明家人都死在今夜,从今往后也没有什么明湖了。我想想……以后不如就叫明朝吧,明天永远比昨天重要。”
到这时他神色里带着一点嫌弃,这个伪装了太多年的少年在此刻显出一种孩子气:“我才不会像明北辰,被那些成年旧事耗尽一生。”
他迎着阳光走去,走向属于他的未来。
.
人都走远了,姜沅芷忽然想起一点有些微妙的事情。
等等明朝……是她知道的那个明朝吗?
那位游荡在荒原边境的流浪剑客,不知来历不知归处,爱酒爱肉爱高歌。边境的风沙磨砺出这位奇人,他孤身一人在边境游历,将所遇见的越界的荒原人赶回老家,不求回报地保护着那些没有自保能力的弱者。他拿着一点悬赏金维生,有了闲钱就去买入喉像刀子似的烈酒,大多数时候两袖清风,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他在两次洲原之战中大放异彩,婉拒了所有试图招揽他的势力,在最后一战中一人一剑守一城,给城中人的撤退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直到战死仍在长笑,未曾后退一步。
一生传奇。
明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眼前,姜沅芷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她所猜测的人。横行无忌的明家小少爷和传说中的明朝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在此前她从未把两个人联想到一起。
但不管是不是,正如明湖自己所说,以后都是他自己要走的路,是他自己的人生了。
在明川耽误了小半月后,他们一行人也得接着走自己的路。
下一站,晓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