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有眼,明我所怨。
一怨家破人亡亲皆故,二怨颠沛流离多苦楚。
三怨明家将我误,生来天骄女,一朝落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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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愿十六岁那年,她的母亲即将嫁给她的父亲。
明愿的母亲是整个明川、或者说整个天下都有名的花魁惜莺。
关于惜莺与明序华的那些旧事,连起来能写一整本话本。传奇般的初见,仙君与沦落风尘的美人相遇,在烟雨朦胧之中双双坠入爱河。只可惜爱情不是一切,明序华的兄长客串打鸳鸯的棒出场,相爱之人碍于世俗陈见,不得不天各一方,自此便是所爱隔山海。好在山海尤可平,时隔十余年后两人重逢再续前缘,终于得到一个好的结局。这故事有英雄有美人,有无奈有完满,堪称一波三折引人入胜,于是到了数十年后,这段爱情故事改编成的曲依然在各地的街头巷尾秦楼楚馆传唱。
婚礼前夜的明川,十里红妆张灯结彩,明序华一心要以最高的待遇,将他出身青楼的心上人连同已经十六岁的私生女一起迎进家门。
没有人知道,新嫁娘在这一夜,等到一位不速之客。
来者是明序华唯一的哥哥,明序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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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人都在说,惜莺是攒了八辈子的福气才撞了大运,那样不堪的出身却等来了如此深情的如意郎君。
那些话中有轻视有羡慕,惜莺一概当做没有听见,垂眸时眼波流转,像是一个情真意切的、羞涩的微笑。
那样不堪的出身。
世人只知道她是妓子,却无人关注在此之前的一切。纵使是妓子,也曾有父有母,有无数血脉相连之人。
在世界上还没有惜莺这个人前,那时候的仙门第一世家是宣家,天下没有哪个女子能与宣家的女儿争辉,即使是皇朝的公主,都要低她一头。
然而一夜之间,宣家覆灭,幸存者四散流离。宣家四姑娘宣无洇,死在五日后的倾盆大雨之中。
同一年,悦原有花魁横空出世,名唤惜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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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烛光幽幽,映照着艳红的嫁衣与艳红的装饰,像是流淌的血,刺得人眼睛生疼。
明序英站在门口,眸色深沉,面上带着一眼就看得出来的轻视与厌弃。
惜莺抬起眼笑道:“明家主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一坐?”
明序英眼中厌憎更深:“果然是下贱之人,当真不知礼数。”
“大半夜来拜访自己未过门的弟媳,也不是多么合礼数的事情吧?来都来了,现在却纠结一个进不进门?啊……”她忽然作恍然大悟状,“也是,毕竟是明家主,总比我在意那个牌坊的。”
明序英冷笑一声,走进门坐下:“仗着有我弟弟给你撑腰,果然是不掩饰本性了。”
惜莺无所谓道:“阁下反正也不会改变对我的看法,我又何必白费力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却倒了茶水,摆在了明序英之前。
明序英低头看了那水一眼,却不喝:“我只是来说几句话,马上就走。我对你的看法你自己清楚,到如今也没有分毫改变。偏偏我那蠢弟弟就栽在你身上,为了你不惜和我作对到底。既是如此,我放弃了。你有本事装就装一辈子,把你的那些手段都收起来,好好和他过日子。若是你还不死心……我杀你并不比碾死一只蚂蚁困难。”
惜莺一手托着下巴,似乎是真心实意地感慨道:“当真是兄弟情深,我好害怕呀。不过威胁人之前,阁下不如先留神一下自己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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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无洇站在大厅中,面无表情地清点着备好的聘礼。
当事人在一边百无聊赖:“阿洇啊,你看你是我妹又不是我姐,这事情我自己来做就好了对吧,你也别……”
“让你来好把事情都搞砸了?”
“所以说这么麻烦做什么,”宣无洄叹了口气,“我们俩都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以你的身份还指望简单地办?事情都我来做了你还敢有怨言?”宣无洇眼神凌厉,“给我坐好!”
坐在一边吃糖的小妹宣无漓咯咯笑起来:“大哥羞羞脸啦!”
宣无洄叹了口气,把小妹妹抱了过来,话却是对着宣无洇说的:“你看你这么凶,将来还嫁不嫁得出去?”
“你有意见?”宣无洇眼刀飞过来。
“没没没没意见,”宣无洄瞬间认怂,“你要是喜欢不嫁我养你一辈子,你高兴的话三夫四侍七十二男宠我都帮你找。你要是真喜欢谁那就嫁给谁,出了事情哥哥帮你揍他。”
他语气吊儿郎当,眼神却认真:“我妹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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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自己全身气力已失,明序英面上浮起惊怒之色:“你也就会这点下作手段了,多少年了都不带变一变。当初我是怕序华伤心才瞒下来,你莫不是以为我对你有什么情谊不成?如今还敢做这事,不怕我对着他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那就不劳烦你了,”惜莺笑吟吟道,“当初那件事,我早就告诉他了。”
“你!”明序英似乎抓到什么关键,就听见惜莺大笑起来。
“你以为他为什么越来越喜欢和你作对?仅仅是因为你不同意他和我的事情?一个觊觎强迫自己弟弟心上人的哥哥,你要他怎么咽下这口气?”她看着他扭曲神色,饶有兴致地说,“不过你们倒确实还算兄弟情深,他可一直以为明愿是你女儿啊,为了替你遮掩这桩丑事,这可是自愿戴绿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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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序英含笑一步步走过来,宣家的继承人跪在他面前。
——宣无洄自然是不愿意跪的,但是一身灵力已废腿骨已断,想站都站不起来。
“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说怎么把结界打开吗?”
宣无洄冷笑一声,并不回话。纵使满身狼狈,他的神情依然是傲慢的。
跪在地上时,眼神也像是在俯视人。
明序英神色不变:“那就让你们家的人来和你说吧,把人带上来。”
宣无洄从俘虏身上一个个看过去,目光如有千斤重。他计算着这里有多少人,而不在这里的人中,又有多少人死亡,多少人逃离。
明序英转了一圈,拎出一个来,温柔地问:“你来劝劝你家少主?”
隔着人群与空间,宣无洄看见自己年纪最大的妹妹。
宣无洇温顺地点头,示意明序英放开她,在对方胸有成竹的神色中,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内容却狠辣:“不许说!你若还当自己是宣家人,就一个字都不许说!我以宣无洇之名对天道立誓,你若因我之故开口,我必永堕长离之海,千年万载,不得超生!”
九天之上,有天雷落下,雷声惊心动魄。
誓言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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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答应娶你做正妻,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明序英咬着牙问,“你到底要什么?”
“我?”惜莺笑了一声,“我要你们的命。”
蜡烛依然幽幽地燃烧着,无色无味的药物在空气中弥漫开,明序英几乎连手指都动不了。
惜莺慢慢走到他身前,袖中白绫滑落,落在他脖颈上:“从你开始,我要你们明家所有人的性命,以祭我满门在天之灵。”
“你是……”白绫绞紧,在窒息感中,明序英挣扎着说。
“想来您是不认得我了,”惜莺微笑起来,“也是,毕竟宣家的女儿也好,惜莺也好,你就没有正眼看过哪一个。我真感谢你的自大,否则我还等不到今夜这个机会。你就在长离海下等着看吧……等着看你明家人一个个下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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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宣家灭门之后的第五日,大雨倾盆。
泥泞土地上,遍地尸骸中,有谁挣扎了一下。
宣无洇的思绪慢慢清晰起来,她身上还有青青紫紫一片狼藉的痕迹,那些人也没那么好心还给她一身衣物。雨水砸落在赤.裸的身体上,像有冰刀在骨缝中刮过。
她挣扎了许久,终究只能重重喘了一声。
她眼中带着恨意,却被身体所限,动弹不得。
于是也只能闭上眼,一点点积攒力气。若是在雨停后有人经过,若是她能有力气引起路人注意,若是她运气够好对方胆子大心也好……
若是能活下来……
若是能活下来,终有一日,她要明家满门性命,要明家声名俱毁,死后亦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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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室内只剩下了一人的呼吸声,惜莺面无表情地用白绫擦过指尖,像是扔下什么脏物般弃掷在地。
那手指纤细而白净,不像一只杀人的手。
她身上的嫁衣依然整洁,没有因为刚才的一场谋杀而凌乱分毫。
她踢开尸体,并不留恋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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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序华怔怔看着惜莺,神情几乎可以说是悲喜交加。
于他是时隔多年的偶然重逢,于惜莺则是处心积虑的再次相遇。
惜莺眨了眨眼,落下泪来。
明序华踌躇着开口:“这些年……你还好吗?”
惜莺泪痕未干,已经笑起来:“还活得下去,总是好的比坏的多。”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她身边的孩子身上,那孩子的眉眼依稀能看出母亲的影子,也能看出与他相似的痕迹。
也可以说是与他兄长相似的痕迹。
“……这孩子,叫什么?”
“明愿,愿望的愿,”她轻声答,“若天垂怜,明我所愿。”
明愿,明怨。
苍天有眼,明我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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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时将至,却有两人不见了踪影。
作为配角的明序英也就算了,惜莺至今没有出面,难免让人徒生猜测。
明序华有些焦躁地派手下去寻人,到底一无所获。
门外忽然有喧闹声,惜莺一身嫁衣,款款行来。
明序华松了口气,迎上去小声埋怨:“出什么事了?时间都要过了。”
惜莺不答,只是浅笑着,细细看过对方的面容,眼神莫测,看不分明。
“你怎么了?”明序华上前两步,想去拉她的手。
惜莺忽然轻笑一声,抬手拔出了明序华的佩剑。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成亲日上的佩剑代表的是“以我手中剑,护我妻与子”之意,象征意义比实际意义要重得多,多少年没人在成亲时拔剑出鞘,以至于一时无人反应过来要做什么。
惜莺下手却快狠准,佩剑出鞘后连退数步,抬手就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纵使是她身前的明序华,也只来得及接住她倒下的身体。
明序华手足无措地想救人,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一生杀过无数人,从未想过要如何挽回一条逝去的生命,只能看着素净脖颈上的那道血痕,终究是无能为力。
于此时,又有人冲了进来,神色惊慌:“不……不好了!家主……家主……”
那人注意到奄奄一息的惜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住了嘴。
明序华慢半拍地意识到,有什么灾难发生了。
他怀中的惜莺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到人群之外,与另一人目光对上。
那是她的女儿明愿,身形笔直,神情哀戚却坚定。
那是她此生看见的最后一幕。
从今往后,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