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恨什么呢?怨恨这天道不公,要图腾四族人无路可走;怨恨他身为献祭者,只能眼睁睁看着亲友族人一个个死去;怨恨他在死后被禁锢于此地千年万载,与一地尸骨为伴。
怨恨无论他如何怨恨,身为轻飘飘的魂魄,都做不了任何事。
没有尽头的等待,犹如一场痛苦的折磨。乌江月在这场折磨中终于疯狂,他仰起头,发出一种能够用可怕来形容的声音,那声音介于人类的嘶吼与蛇类的嘶鸣之间,刺耳又诡异。
声音自群山中传出,在山谷中回响,回声之后无人回应,依然是天地寂静。
他是早就死去的魂魄,徘徊在这个故地,却被隔离出世界之外。他看得见蓝天白云,却触摸不到一草一木。甚至连将族人尸骨收敛都做不到,只能望着那些熟悉的人,日复一日狼狈卧于血泊之中。
——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土地上早就长出了新芽。连当初被烈火焚毁的枯树下都有新生,可是这一地血水却从未干涸,仿佛时间凝滞。
无论何时看这幅场景,都仿佛杀戮仍在不久之前。
而他只能游离于尘世之外,看似还在人世,实际却仿佛身处另一个空间。他触碰不到这个世界的一切,这个世界也无人能看见他。
说到底世界早已与他无关,他的喜怒哀乐也与世界无关。
何况四方谷再无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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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怨恨也好,愤怒也好,发疯也好,都无济于事。
不过是一场无人观看的表演,无人在意。
这才是最为绝望之事。
再后来乌江月又一次沉寂下来,无悲无喜坐在山崖之巅,看着下方熟悉的一草一木,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直到那一日,面前场景突兀变化。
血色的大地被绿意覆盖,仿佛转瞬之间,四方谷重新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有鸟雀啾鸣,有走兽行走在大地之上,族人们在四方谷聚居,脸上带着的是真心的笑容。
一切都平淡安宁得好像那场灾难之前。
乌江月死死盯着下方场景,眼睛一眨不眨,仿佛生怕漏了一眼。
发生过的事情不会改变,四方谷被血洗,族人都已死去,这场景本不可能出现。
除非这是假的。
这是假的。
他明白过来了。
青渡一族的献祭者,身化幻术阵法,虽然再无形体,但意识仍在谷中游荡。
原来还有一个人,看见了他的绝望与愤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安抚他。
那个人是谁呢?
图腾四族虽然共同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但并不代表他能够熟悉所有人,所以乌江月只隐约记得,那是个叫做蓝绮的少女,鱼尾和鳞片是渐变的蓝色,像是林深处的湖泊。她长了张清丽的脸,平日里看总带着出尘的淡漠,但她笑起来时却是眉眼弯弯,仿佛毫无阴霾。
其实他生前十几年只见过对方几面,甚至没有和对方有过一句交流。直到他们与另外两族的两个人一起被选中成为献祭者时才被带到一处,但那时风雨欲来,也没人有闲情逸致还去和人说话。
再后来献祭开始,他感觉到自己的魂魄被抽离出身体,被无形的锁链束缚。疼痛蔓延开来,眼前一阵阵发黑。模糊的视线中,他隐约看见蓝绮的身影慢慢变淡,最后仿佛烟雾般散去。
生前他们并不熟悉,甚至都算不上是认识。然而此刻,这偌大四方谷,竟只剩了他们两人相依为命。
一个只剩魂魄,一个更是只余了意识。
可这山谷中的一切都是对方的化身,死者都已经死去,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族人都不过是蓝绮所化,乃至于鸟兽虫鱼,乃至于一阵清风一缕日光,都是她带来的。
所以其后数不清的岁月中,乌江月坐在山崖之上,坐在树上,坐在河边,无论什么地方,抬头能见阳光温柔洒落,清风拂过面颊,都隐约感觉到,那是另一个人在他身边。
像是少女无声坐在他身侧,眉眼弯弯,笑容毫无阴霾。
不管到了怎样的境地,总还有个人陪着自己。他本来像是一只在狂风中飘摇的风筝,这个念头却像是一根线,让他不至于真的迷失。
他知道他所见皆是幻境,这其实是另一个人为他编织美梦。那个人似乎总带了点少年心气,每天的幻境都有细微的变化,带着点难以察觉的小小的玄机。
他经过森林时鸟雀自他手上掠过,他走过湖边时一尾鱼忽然跃起,他走在树下有花落下经过他鬓角,他行走在草地上,草叶慢慢晃动,沙沙沙,像一支很轻很轻的曲。
即使是在幻境中,也遵循着一些固有的法则。
比如他是游离在人世之外的已死之人,没有人能看见他。但是这幻境是蓝绮化身,而同为献祭者,蓝绮能见到他的存在。所以她也能控制着幻境中的某些变化,并不明显,却是不期而遇的惊喜。
清风吹过耳畔,如同谁呢喃笑语。
乌江月慢慢笑起来。
他不知道多少年未曾笑过,几乎要忘记了怎么笑。
原来还有你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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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乌江月并没有想过,为什么蓝绮的幻境在多年之后,他陷入疯狂又沉寂下来后,才终于铺开。
直到某一日他发现幻境逐渐不稳定起来,这才隐约意识到什么。
献祭献祭,当然要人一无所有,他控制不了活着的一切,蓝绮也不该还能控制幻境内容。
她是强行打开了幻境,强行用自己的意志控制着幻境中的一切。
而所有的“强行”都会遭到反噬,终究到了后继无力的一天。
幻境破碎的那天,乌江月站在幻术阵法核心附近,似乎看见有身影出现在核心之中。少女回眸一笑,眉眼清丽,然后那身影渐渐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仿佛不知多少年前的那一幕重现。
不知是否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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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乌江月用了很多年时间,来试探着感应蓝绮的意识。
毕竟曾那么多年朝夕相处相依为命,他终究还是能隐约感知到那一点细微差异。
何况他有无尽的时间和足够的耐心。
一天不行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一个月,一年两年,十年百年,他早已记不清时间,只在终于感应到那一点熟悉的气息时,面前仿佛豁然开朗。
似乎有谁站在他身边,勾了勾他的小指。
而整个四方谷的模样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蓝绮身化阵法,这阵法遍布四方谷的每一个角落,他既然感应到并连接上了蓝绮的意识,自然享有同样的视野。
冥冥中他意识到什么,闭上眼又睁开,面前的尸山血海又变回了当初的世外桃源。
——这一次幻境由他来控制,那些清风明月,还在他的身边。
——原来他并不是什么都做不了,陪伴了他那么多年的姑娘,还在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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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毕竟不是擅长幻术的青渡族人,甚至不能直接控制阵法,所以对幻境的掌控力并不如蓝绮。也没办法弄出那么多变化,只能将幻境中的时间固定在同一天来来回回。
有时候风吹过,他仿佛听见谁的笑声,像是笑话他控制得拙劣。乌江月也不恼,本来就是事实,何况天长日久,总有一天能控制好的。
然而再没有那一天了。
某日乌江月感应到,四方谷的入口被人打开,有数十个人狼狈地闯了进来。
大部分都是普通人族,但他在其中两人身上,感应到了血脉的共鸣。
他隐隐约约猜到这便是即将到来的结局,到这一刻他的使命终于将要完成。
他却在此刻不愿意起来,如果他的使命完成了,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呢?这且不说,若是那样,幻境必然被破解,那蓝绮……要怎么办呢。
可他不是蓝绮,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这个幻境。作为一个被束缚在此地的魂魄,更没有本事对他们做什么。所以他只能看着那些人进入幻境中,然后被人带着去见四族长老。
他只能看着,带着种说不出口的想法。
——若是他们什么都发现不了,最终选择离开,不要再来打扰这块地方……该多好?
可事情的发展从来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只能看着那些人发现破绽,研究阵法,一个个找出节点,最后袭击灵初神殿,试图破坏阵眼。
第一次他们狼狈出逃,于是又有了第二次。
他在最后强行借着幻境中人的身份见了他们一面,终究没能谈拢,还是走向了那样的结局。
幻境破碎时他几乎暴怒,想要不顾自己魂飞魄散再次启动阵法,却在看见满地尸骨时忽然醒悟。
他在做什么啊。
他是玄楚一族的献祭者,却不是唯一的牺牲者,五千多族人无一幸存,他们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
要忍耐,要等待,等待有朝一日后人归来,等到妖族重归故土,四方谷再现昔日辉煌。
才不辜负这数不清的光阴里的等待和无数族人的牺牲。
然而他沉迷于幻境,几乎要忘记自己的使命。
他心乱如麻,最后看了一眼满地尸骨,闭上了眼,隐去自己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