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的回忆漫长,但对于将这些年月反复咀嚼过的乌江月来说,也不过一瞬间而已。
那些痛苦与挣扎,说到底也只是他自己的事。寂寞了太久,甚至无意将自己的寂寞与人分享。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终于到来的后辈,眼角微不可查地弯了弯。
“那件事情,是妖族的劫数,”乌江月声音平淡地将关于自己的事情揭过,开始讲述更重要的事——也就是他之所以留下来的使命,“月满则亏,盛极必衰,这是天地间不变的真理。昔年尸族也曾将其余种族逼进绝境,如今早已销声匿迹;而蛮族也曾经肆虐大陆,仿佛没有天敌,最后却有清流剑横空出世,将它们赶尽杀绝;二代神地位至高无上,却在‘众神末日’中死于自相残杀;灵族兴盛一时,终究走向末路;妖族曾为天地主宰,也会在后来被驱赶入西寂岭十万大山;如今从大势上来看,占了上风的是人族,但在人族内部也有兴衰更替……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能够永远强大。
“那是妖族的劫数,自图腾四族而起,逃避不开。素墟一族的族人耗尽心力,依然没能找到出路,最终还是从当年灵族的遭遇中寻出了灵感。
“妖族大劫还算有一线生机,普通的妖族虽然北迁,却终究保留下了一丝火种,但是当年灵族面对的,是灭族之祸。灵族的掌权者当机立断,选出部分族人混入其余两族之中,分别与妖族和人族通婚,才在那次劫数中保留下部分血脉。劫数是无法逃避也无法战胜的,只能顺应天命。灵族必须灭族,但人族妖族生机未绝,借着他族血脉气运荫蔽,才有了后来的十七家和图腾四族。同理,妖族遭受重创、图腾四族灭族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只有尽量保留能保留的一切,等待天命轮回,等待妖族复起、回归故地的契机。
“所以族中送走了少量族人,还留下了我。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你们归来,将族中保留下来的东西交给你们。”
乌夜啼抬起头,在沉默了一路后第一次开口,声音很轻:“辛苦前辈了,抱歉这么晚才回家。”
乌江月愣了一下,温柔道:“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
他看了远处的其余人一眼,说:“他们知道妖族和图腾四族的事情吗?”
姜沅芷回答:“知道,并且他们愿意帮我们。”
乌江月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容来:“人族还会想要帮助妖族?”
见她们两人还想说什么,他摇头说:“虽说你们既然愿意把他们带进来,那想来就是足够相信他们。但这件事情毕竟关系重大,还是让他们自己来和我谈吧。”
姜沅芷松了口气,打架她不怂,装神弄鬼忽悠人乌夜啼也不怂,但与人交流谈判这事确实不在她的技能点中,三个她捏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容煊,更不要说朋友满天下的容晏了。
.
面对乌江月的质疑,容晏莞尔而笑:“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想来前辈应该还记得当初的三君?”
乌江月嘴角一扯:“你这是……自比三君?”
“晚辈不敢妄言与三君比肩,但是三君毕竟也非妖族不是吗?”容晏认真说,“当初妖族可以信任外族的三君,如今又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们呢?当年妖族先人相信了三君,得以从十万大山中走出,甚至天授之朝三帝并立,就有妖皇一席之位。如今妖族也已经到了低谷,何妨再冒险一次呢?”
乌江月冷冷地说:“三君品性高洁,自然与常人不同。可你们无缘无故说要帮我们,难道是做慈善吗?”
“怎么能说是无缘无故呢?”容晏反问,“阿芷便是图腾四族人,又是我们的朋友,帮助朋友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何况这件事情对我们也不是没有好处,虽然之前有所隐瞒,但我们确实有仇家在外面,以我们目前的力量,并不足以与他们对抗,若能得妖族帮助,也能解燃眉之急。”
“也就是说,”乌江月眸色沉沉,“你们要我妖族人,给你们当打手炮灰?”
“我们确实想借妖族力量,但话也不能这么说,”容晏坦然地说,“妖族愿意不计前嫌帮助人族,那人族当然要有所回报,哪能继续任由妖族流亡在外呢?”
见乌江月陷入沉思,容晏又加了把火:“我们虽不敢自比三君,但我表弟其实也与三君有些渊源,若严格算起来,他与夕之君确实同出一源。当年三君能得妖族帮助,也对妖族十分感激。如今三君杳无音信多年,妖族又陷入困境,我们难免也会心生感慨。即使是看在先人面子上,我们也对妖族有几分情谊在。”
乌夜啼也从旁佐证:“容煊的来历确实与夕之君有关,说起来他手上还有一部分三君遗产。我之所以把他带进来,一方面也是为了兑现当初先人对三君的诺言,把妖族代为保管的东西转交给他。”
忽然变成了自家大侄子后辈的容煊:“……”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反驳。
他倒是想说他是夕之君的叔叔,但这话也要有人信。考虑到三君在第五洲上的地位和声望,这大旗不拉白不拉,在辈分上吃点亏就吃点吧。
——总好过自家大侄子和他的小伙伴在传说中莫名其妙就变了个性,成为了所谓的“神女”。
所以说很多事情都是对比出来的,想想各种神像画像里身姿袅娜貌美如花的夕之君暮谣,再回想一下大侄子那张冷淡的脸,容煊瞬间心平气和了。
那边容晏还在继续灌鸡汤,利诱完了就是威逼:“说实话,如今妖族的情况都变成这样了,我们就算强行占据四方谷再把地皮翻过来也不是做不到。但后有威胁前有仇家,我们完全可以合作,没必要把力量浪费在内耗上不是吗?退一万步说,我们要是把四方谷的消息透露给天谕教,告诉他们妖族至今未曾死心,你说天谕教会怎么做?我们会怎么样?你们又会怎么样?”
见乌江月神情闪过怒气,容晏又若无其事绕回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过我们毕竟和天谕教也有些旧怨,并不是很想和天谕教共事,再加上当初的三君与妖族的交情,我们当然更愿意和妖族谈合作。说起来我们也没打算和天谕教和平共处,早晚要对他们下手的,刚好你们也和天谕有仇,所以不考虑一起吗?”
乌江月终于抓到机会冷笑一声:“天谕教就是三君创立的,你们口口声声借着三君的势,借着三君和妖族的交情来和我谈话,如今却打算对三君留下的势力动手,也太会看人下菜碟了吧?”
容晏却并不慌:“天谕教带着人围剿图腾四族,你们难道迁怒三君了吗?我们当然尊重三君,但这不代表我们必须认同天谕的行事。事实上,我们就是觉得天谕教已经完全长歪了,根本就是背离了当初三君的初衷。”
这下不止乌江月,连姜沅芷都起了兴致。
其实她自己对天谕是很有几分爱屋及乌的意思的,然而容晏这话却完全将两者割裂了开来。
而且当初阿草曾说过类似的话,她当时说,天谕的后人走歪了路,没有先人的能力和能面对一切情况的自信,还试图以一己之力维护天下太平。求不得两全其美,便只能将一切不稳定因素强势镇压,以杀止杀。
如今容晏居然也说出了差不多意思的话,就是不知道他的具体理由和阿草是不是一样了。
这两个人,一个天谕教主,一个算是天谕的受害者,居然得出了相似的结论。再考虑到阿草当初面对容晏的古怪态度……虽然她自己是说容晏像是她的一个老对头,但姜沅芷总觉得阿草不像是因为这种事就行为特殊的人。
容晏眸光冷凝,慢慢说:“如今的天谕教把自己的地位放得太高,也太傲慢了。‘奉君之命,承天之谕’,他们把这句话当真了。”
“这怎么说?”乌江月一挑眉。
“天谕教将自己视作超然于一切之上的势力,干涉、制衡大陆上的局面,但是他们凭什么呢?凭当年三君的地位吗?”容晏说,“为了更多的利益,选择牺牲小处,但是他们有什么资格决定牺牲什么?凭什么他们判定谁该死谁就要死?他们怎么敢保证自己的决定一定就是对的?他们真当自己是天命的代言人了?”
姜沅芷是真的被震撼了。
在天谕教存世的漫长岁月中,从没有人去质疑天谕教的地位。事实上,在很长时间中,世人确实把天谕视作超然物外的天道代言人。
在这个时代,天谕的命令就像是真理,没有人会对此提出异议。
然而容晏提出来了。
“三君当年的行事,其实并没有这么傲慢,但天谕教如今已经把自己看作了真理,这就是问题所在,也是图腾四族和宣家乃至更多人的悲剧起始,”容晏最后总结,“所以,要不要试试看拨乱反正,把天谕也给扭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