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几人离开荒原联系上外面等着接应的人时,才发现情况并没有他们想象的差。
万古的献祭阵法确实画满了整个第五洲,顾行也确实启动了阵法,但是那些死去的人,竟然全部都是万古自己的人手。
或者说,是这些年间陆陆续续潜伏入第五洲的荒原之人。
知道了这件事的很多人都很懵逼,并不是太明白顾行这种自己死了还帮他们把自己手下清理干净的行事到底是种什么奇葩心理,唯有到荒原去的几个人隐隐约约有些猜测。
若没有猜错,顾行就是那个被宣和茵的绝生之术召回之人,他不知如何得知了人族大劫的天命,并最终决定逆天而行,以人力来对抗所谓天意。
但他选择这么做的理由也并不是什么对旁人的善意或者想要拯救世界的愿望,他依然是疯狂的赌徒,是那个不在乎人命的疯子。这所谓的不在乎不仅仅是对于路人和敌人,也包括与他同一阵营的、听命于他之人,甚至包括他自己。
所以他选择以无数人性命献祭来撼动命轮,以一般正常人无法接受的牺牲将大劫推迟,争取到新的时间。
这是他与所谓天命的赌局,而牺牲者的身份,则成为他设下的第二场赌局的赌注。
在姜沅芷和容煊等人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已经被顾行拉入这一场赌局之中。从天谕学宫开始的每一次袭击,一直到不久前的万古总部一战,与其说是他在想方设法置他们于死地,不如说就是一场赌。赌他们能不能成功地度过所有危机,最后站到他的面前,而赌注就是无数人的性命。
所以他派人追杀他们时从不留情,却又处处留下一丝线索,直到将他们引至最终的决战之地。
最后他们走到了荒原之中,走到了万古总部,顾辞镜败给容煊的那一刻就象征着他们最后的胜利,于是顾行愿赌服输,绕过第五洲上的普通人,以自己和手下人的性命,正式开启了与天命的赌局。
他以无数牺牲暂且将命定的人族大劫推后,之后一死了之,剩下的事情则被他随手甩给了姜沅芷等人,而他们到底能不能成功改变天命轨道、会不会浪费他这一番牺牲,他似乎也不甚在意。
这个行事随心所欲自我到极致的疯子,任性地决定与上天为敌,任性地将天下人都拉入他的赌局,任性地杀人和救人,自己定下了规则又自己向结局走去,没有任何想要的也没有任何畏惧的,生死都坦然。最后他极端自我地走向自己的死亡,不在意旁人看法,甚至不在意这场博弈的胜负。
这样一个疯子,他几乎没有弱点,也不会为任何人所用。也幸亏他终于死了,否则谁也不知道这种人还能干得出什么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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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顾行这人脑子有病到什么程度,眼下首先要考虑的都已经不再是他一个死人了。
当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清扫万古的残余势力。
顾行拖着大量手下给他陪葬的行为很大程度上方便了他们的行事,即使如此,扫尾工作依然不算简单。他这样的人,本就是千百年也难出一个,何况作为一个所有事情都经历过一遍的重生者,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原先还要难对付。万古的势力几乎将第五洲渗透成了筛子,有些人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处于这个势力网中,更不知道自己效忠的最高者来自于荒原之内。
他们到后来也暗自擦了一把冷汗,幸好顾行这人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倘若他真的像一个脑子正常的反派一样正正经经地决定毁灭世界或者统治世界,不惜两败俱伤也要引爆万古的所有力量的话,那他们就算能把万古解决掉也必定要伤筋动骨。
——万古宗的这些人,确实不擅长维持势力,但于破坏一途上向来得天独厚。
但不管怎么说,顾行自己送人头总算是一件好事,给他们的清剿任务降低了大半难度。尽管如此,等到零零散散诸事告一段落,也已经是小半年后的事情了。
489年的暮春天谕换了教主,盛夏之时姜沅芷和容煊奔赴临祁,九月他们踏上了前往万古总部的传送阵,初冬时节顾行死在了荒原深处的献祭阵法中,一转眼又是一年春。
姜沅芷醒来时天刚微亮,她一睁眼便下意识地去摸衣物,等到都穿戴整齐彻底清醒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就在不久前他们已经拔除了万古的全部残余势力,也不必再总是这么赶时间了。
经过这几个月的四处清剿,万古这一势力几乎是彻底消亡。虽然顾绮南等几人至今还不知下落,但可以说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再有能力闹出什么乱子了。
而顾行所说的天命大劫,目前还无法确定真实性,何况就算真有这么一回事,如今也轮不到姜沅芷插手。
——她对自己的定位一向很有自知之明,也就只能做做打手,这种一听就很大的事情的前期处理肯定还得看黎初晴他们。
这么一算,他们这个为了对抗万古而结成的联盟,似乎也到了可以就地解散各奔东西的时机。
仔细想来,姜沅芷这辈子从寒云之乱开始就没有什么悠闲度日的机会,先是要从荒原人的手中保护扶湘,再是头顶着万古的大山面对洲原之战的阴影,后来更是加上了一个目的不明的天谕,到了此刻才算终于把所有敌人都解决完了。接下来虽说还要处理妖族回归的事情,但毕竟不再是之前那种生死攸关的紧迫情况了。
忙惯了的人骤然无事可做清闲下来便难免有了几分无所适从,她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最终还是坐不下去了,起身推开了房间的窗。
木质的窗被推开,便能闻见外面飘来的浅淡花香,听见树叶掩映中鸟鸣声清脆。
顾行已死,万古已灭,不管将来如何,第二十五次洲原之战想来是不会爆发了。
她耗费这多年心血,绞尽脑汁竭尽全力,终究是改变了原本的事态,也算她没白费力气。
寒冬已过,春日已归,不知星海纪的严冬,是不是也已经过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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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沅芷在房间里没呆多久,收拾好了东西便走出了屋外,随便走了两步又觉得无事可做,最后干脆半靠在树后等,一边等一边一眼一眼地往另一个方向瞟,准备等容煊出来了问问他接下去打算做什么。
结果还没等到容煊,却先等到了另一个人。
姜沅芷远远地看了看一前一后走过来的那对师姐弟,觉得乔婧涵今日的状态实在是不对劲,简直可以说是失魂落魄,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她。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出声打扰他们两个问一问对方怎么了,另一个已经先她开了口。
“大师姐,你……”
显然,连姜沅芷这种不太会看人脸色的都看出来了乔婧涵的不对劲,人家嫡亲的师弟怎么都不可能看不出来。
乔婧涵却没有像姜沅芷想象的那样温然一笑把话题岔开去,听到这话猛地回头,眼眶都有些发红,好像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半晌才有些咬牙切齿地问:“你就只想着你师姐吗?”
在场的另外两人都是一愣,就听见她一字一句,压抑着什么一般的声音:“……炎、九、哥。”
姜沅芷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面前这人,不是乔婧涵,而是乔云湘。
之前乌江月也说过,乔云湘这种类似于换魂的情况是暂时的,早晚会有归位的一天。然而之后一直没什么动静,便都以为是时候未到。谁知就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清晨,她们两人竟然又悄无声息地换回来了。
左靖炎脸上担忧的神色慢慢收敛,露出一种平静而巍然的神色来,仿佛只是那么一瞬间,他就从那个永远跟在师姐身后的小师弟,变成了那个独自走过千万年光阴的清流剑主。
他看过太多沧海桑田岁月变迁,过往的一切都被藏在心中从不对人言,于是面对什么都是冷静而平淡,眼底见不到一丝一毫波动。
两人沉默着对视,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时间被拉到无限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乔云湘眼中慢慢溢出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她还是努力睁着眼,就好像感觉不到自己泪流满面。
左靖炎手指颤了颤,最终却没有动。
“我总觉得,你对我那么好,一个人怎么会没有缘由地对另一个无亲无故的人那么好?我总想着,就算你对我不是那种喜欢,我对你来说起码也是特别的人。你以前喜欢过别人我不在意,反正如今你身边没有别人。我想只要我一直追在你身后,你早晚都有回头的一天,早晚都有我追上的一天……”乔云湘的声音也在发抖,她深深地抽气,像是在哽咽,“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追着你,你却追着另一个人。你对我好也是因为她,你做什么都是因为她。你这一生都忘不了她,就如我一生都追不上你。”
她半仰着头看他,眼泪越流越多越流越急,声音也越来越高越来越尖厉:“就算别人都可以也只有我不行,就算别人能恨她也只有我不行。我永远摆脱不了她的转世的身份,我永远摆脱不了她的影子,你看见我总会想起她,可你也不把我当她……”
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这个在姜沅芷记忆中永远笑着的姑娘,仿佛在此刻终于崩溃,她一声声地问:“你看着我时你在看谁啊?你看着我时你在想谁啊?我在你眼里算什么啊!我算什么啊!我这个人在你眼里算什么啊?只是你用来睹物思人的物件是不是?!”
左靖炎始终沉默不语,直到乔云湘的哭声渐渐低下去,才说:“我是因为她才会与你相识,但从未将你看作我师姐的替代品……你不是她,你们是不一样的两个人,但都是很好的姑娘。”
乔云湘脸上还挂着泪水,却忽然笑了一声,这笑不如她往日娇娆艳丽,像是被雨打湿后即将凋零的花,浅淡而绝望:“可是因为有她在前,我再好,也只能进你眼底,进不了你心底,对不对?”
她还是执拗地问,像抱着最后的希望不愿沉没:“如果我在她之前就认识你,你会不会喜欢我?”
左靖炎顿了顿,却还是缓慢但坚定摇了摇头。
乔云湘睁大了眼。
“我曾经只是在街头流浪的孤儿,是大师姐捡到我,带着我上山,领着我长大,照顾我护着我,一招一式教导我……才有如今的碧琼山左靖炎。我年少时性情顽劣偏激,傲慢又张狂,是山上出了名的狗都嫌,山门中的师兄师姐长辈们几乎个个都被我气个半死。也只有大师姐能不嫌弃,还帮我收拾烂摊子。”他很浅地笑了一声,“若是那时的我遇见你,不说我对你什么想法,只怕连你也是绝对看不上我的。”
乔云湘沉默片刻,闭了闭眼:“我确实……不曾见过那样的你。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当年你救了我的时候,那天晚上月明星稀,你的剑光比月光都美,你对我笑的那一刻,我觉得就好像满山的花都开了。你那么好,又一次次救我护我,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啊,怎么能不喜欢你啊……这世上谁比得上你,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啊……”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努力勾起一个笑容:“我明白了,还是谢谢你,没将我当成谁的替身。起码你看着我时,就只是看着我,这就够了。
“可是将来你再遇见我们的转世,可别再这样好了。你这样好,让我们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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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沅芷在乔云湘哭出来的那一刻已经懵了。
她万万没想到,一时的犹豫竟然导致了这样尴尬的场面。理智上来说这种场景她应该迅速回避,但她实在没把握这会儿走出去会不会导致三个人都更尴尬,但若是待在那里不动,好像又不太尊重他们,何况就算不动也不能保证不被发现……
她只觉得坐立难安,有些后悔今天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还不如干脆继续躺床上睡懒觉。
正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一只手从她身后伸了过来,带着一股很淡的草木香。也就是这熟悉的气息让她生生止住了条件反射般的攻击动作,不远处乔云湘还在一声声质问,姜沅芷全无反抗地被容煊拖着走了。
——乔云湘的爆发太出乎意料,以至于她都没发现容煊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
走出好远,连乔云湘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姜沅芷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会儿两人沉默着并肩走着,竟然显出一种尴尬来。
姜沅芷叹了口气:“其实我觉得左靖炎也没他表现的那么无情吧,当初乔云湘重伤他赶过来的时候看上去也很着急的样子,后来顾行说让乔云湘留下来他也拒绝了……”
“或许吧,”容煊说,“但对他们来说,这些事情其实没必要说出来了。他们两个的关系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乔婧涵,与其再这样藕断丝连,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留余地。”
姜沅芷抿了抿唇,情绪有些低落:“算了,别人的事情,也轮不到我们多说什么。”
容煊却没有接话。
姜沅芷疑惑地转头看去,容煊轻咳了一声:“虽然这种时候说这事好像不太好,那……我们的事情呢?”
“啊?”姜沅芷一时没跟上这跳跃性的话题。
“如今天谕和万古的事情都已经解决掉了,我们好像也没有什么继续同行的理由了,但是……”容煊站住,神色几乎有些温柔,“你看,缘分这种东西吧,其实挺难得的。遇见的早了晚了都是错,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就挺难得了,能在一起就更难得。所以我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将来再后悔,就……”
他目光游移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直接说。
他问:“我要是把我的玉铃兰送给你,你收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