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容煊实际上并不姓宣,甚至平常也很少提到这个姓氏,但他身上到底还是流着宣家人的血,而对于宣家人来说玉铃兰意味着什么,他们两人其实都是清楚的,并且彼此也都知道对方亦心知肚明。
毕竟明家倾覆的那个夜晚,就是姜沅芷与容煊一起上了明家的高塔,一起听见了明北辰的那一段话。
那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物事,甚至不能笼统地称其为一种定情信物。而是一个郑重其事的承诺,承诺的不止是漫长余生,还包括了从此往后所有的来生与转世。
——我将我的魂魄、将我的一切交付于你,此誓至死不休,生生世世千年万载,必将纠缠到底。从此我不会放手,你也再甩不脱。
一个坚定到近乎偏激的承诺。
宣家人从来都是这个德行,爱恨都极致,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有所保留。即使容煊算是宣家人中的异类,到底也还是这个样子。
可也正因为这个承诺之重,姜沅芷微微一滞,一时不敢贸然地接话。
这不是一件可以随随便便接下,将来发现不合适了再随意丢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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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不收?
她其实从没有考虑过这种事,这么多年她见过无数人离离合合,有人同行一程最终分道扬镳,有人情深义重也难逃生离死别,也有人能够携手终身长久同行……她也会为他人的故事叹息感慨,于自身却仿佛与情爱二字无缘。
倒不是有意地避开,只是世界如此美好,一个人的生活也能自得其乐,别的事情仿佛也没有必要。
她似乎从未经历过旁人所说的心动羞涩,长久以来也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
而容煊本就是她生命中的意外。
那时她刚刚离开禁锢了她数年的秦家,几乎是才踏足这陌生的年代。然后她遇见容煊,阴差阳错之下就此一路同行,从此再也没有分开过,以至于很多人都习惯性地将他们两人视作了一体。
习惯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不仅旁人习惯了,就连姜沅芷自己也已经习惯了这个人,习惯一回头时他永远在,永远平静地站在她身后,一双眼带着笑意注视着她。于是这习惯到了最后都不必再深思,对于他们彼此来说对方都代表着什么。
姜沅芷绷着脸,能听到自己错乱的心跳声。她看着容煊,他似乎还是在笑,唇却抿得很紧,以至于这笑也显得有点僵硬。于是她知道他也在紧张,也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种游刃有余模样。
这倒是挺难得的一件事,毕竟容煊这个人往日做什么都带着点仿佛与生俱来的散漫自如,前路艰险也好危机重重也好,甚至是与顾辞镜战斗时那种命悬一线的时候也好,永远都是漫不经心模样,像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所以没有什么值得他动容,值得他如临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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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不收?
——容煊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人好像永远都是笑着的,永远都是可靠的。他或许算不上天赋太好武力太强,但这依然不影响他的强大。很多人都觉得他们两个在一起时似乎永远是以姜沅芷为主,是姜沅芷在更多的保护容煊,容煊只会袖手站在一边,任由姜沅芷做出决定,仿佛没有什么用的样子。但姜沅芷自己却知道,她回头时他永远都站在她身后,永远不会离开,于是她便也永远都留有后路,才敢于在每一次危险来临时不顾己身地冲上前去。
就好像这许多年她常常带了一身的伤,却从来不用担心太多,总可以在下一次战斗来临时继续一身轻松地提起武器便上,因为有另一个人总是随身带着充足的伤药,在她身后等她胜利后归来。
她只要做她最擅长的事就好,只要战斗就好,而别的事情,总有另一个人看似不经意却事事妥帖地做好。他心甘情愿做了她那么多年陪衬,以至于很多人都觉得他是受她保护听命于她的附庸。即使如今他兼任了宣家主的身份,这个身份与他也仿佛依然是隔离的,只在需要用到这个身份的力量时才会暂且套一下宣家主的壳子,回过头来,在她面前,他依然只是容煊而已。
可他并不是不出色,并不是不能战斗。今生他是宣家的后人,前世他是为了保护他人敢于牺牲的战士。他有他的强大与骄傲,从来不是什么离不了她的弱者。
她也曾迷茫也曾失措,而每到这个时候,依然是这个平日里看似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人站出来,谈笑自若地将她扶起,帮她拍净身上尘土,再指出前路方向。也只有这个人会注意到她的无助与悲伤,在他人都不曾在意时拉过她手,笑着安慰她。
他很少反对她做下的决定,打算与万古为敌也好,想要和天谕作对也好,仿佛刀山火海也会随时相陪。会在意她的心情,会顾虑她的忌讳,即使那些事情在别人看来都是没有必要的、甚至是连她自己都不曾说出口的。
这条相伴的、漫长的道路,他会在她疲惫茫然时将她拉起,再护着她往前走去。在她找到方向重拾信心时则放手后退一步,却永远不曾离去。
这条路她不是不能一个人走,但正因为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她才能走得更加坦然而无畏。
容煊这个人,从来看似散漫实际风骨内含,从来看似随意实际自有坚持。若是从旁人角度来看,他其实也是出色的人。她前世的历史上没有他的存在,可今生星海纪的满天繁星中想来也会有他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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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不收?
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他们是这世上相似而不同的两个异类,虽非来自同一个地方,却都是此世仅有的异乡人。他们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被一场意外牵连到一起。他们以前所见的是不同的风景,算不得对方的故人,却还是能从另一个人身上看到一点与自己过去相关的东西。
他们保守着共同的秘密,这秘密也便成了默契。他们有着相似的精神内核,定下同一个目标走上同一条路。
他们两人相逢得早,相识得早。在最初的最初,她刚刚离开衔玉,他刚刚走出九歌,他们在路途中相遇,阴差阳错之下有了交集。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他担心她年岁尚小独身一人会有危险才执意要跟随,她想着他年幼无依又无家可归才放任他同行。后来他们相熟,才意识到最初那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可就算最初的一切起源于误会,这许多年的相伴却并不是假的。天长日久,连最初的缘由都不必再去追溯,因为一切都已经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个人,他们朝夕相伴这么多年,一路同行走来,几乎占去了此生大半的光阴。天长日久一切都成了习惯,甚至都不必再去思考所谓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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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煊的神色依然是紧绷的,姜沅芷都看得出他那种紧张焦灼。
见她始终沉默,他又轻咳了一声:“我觉得我们两个挺合得来的,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也不用什么磨合迁就了,七年之痒之类的东西都过了两轮了……而且容晏说得也有点道理,我们两个要是和别人在一起了,那肯定也绕不过对方,到时候这种情况多尴尬啊……”
姜沅芷心底浮起一丝笑意。
容煊这个人惯常会说话,向来擅长动口不动手,此刻这番话完全有失平常水平,简直是在胡言乱语。
她抑制不住地轻轻笑起来:“就因为这些原因?那我也不是非得和谁谈恋爱啊,一个人又不是不能过。”
她平常很少笑,总是一张冷淡的脸。此刻这难得的一笑,竟显出一点肖似她母亲的神韵来。
——像是那年幻境中,蓝芊坐在枝头望着树下的少年,笑意灿烂,眼底熠熠闪光。
于是容煊忽然心中便安定,也不再紧张了。
“当然,这些都不算重要。最重要的事情……”他也一弯眼睛笑起来,他本是有些过于秀气甚至带着点女气的长相,年少时笑起来总像是不怀好意,然而随着年岁渐长,那种散漫自在、镇定从容的气质却越发明显,此刻一笑只显出独属于他的风华来,“我喜欢你。”
他说:“别的都无关紧要,就算所有以上条件都不成立,只有这一条也就够了。全世界我最喜欢你,所以想和你在一起。”
他说:“就像我之前说的,一个人要遇见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就很难了,能在一起更是难上加难,万一错过了,是要后悔终生的。我们的相遇本来就已经是奇迹,我又为什么要因为各种理由而犹豫止步?”
他们的相遇,确实是一场绝无仅有的巧合,两个本该一生都没有交集的人,跨越时光与空间,在一个最遥远的地方,以一种最预想不到的方式相识。最初的同行或许也是命运的巧合,但最后的相伴却大多出于他们自己的选择。
姜沅芷想,或许是早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便已经一次次做出了选择。又或者说这根本就是注定了的、唯一的选择。
她说:“你既然敢送,那我就敢收。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总不能白拿……”
她笑得促狭,却依然好看到仿佛眉眼生花:“荒原的那些妖族给我留了个妖皇的位置,如果我以我的妖骨做聘礼聘你做妖后,你跟不跟我去西寂岭?”
——妖族交换过妖骨,立下生生世世的誓言,刻在骨血里、印进魂魄里。就算没有记忆,魂魄还是会记得,轮回之中,总有相遇的那一天。
容煊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地笑了笑,答道:“为什么不去?”
就像很多年前容煊初遇姜沅芷时的那句回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