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十月的某个早晨,北京的地铁依旧挤得像蚁群。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坐在座位上,心想,这真是中国的早晨。
在美国人眼中,中国人大概就是钢铁虫族,会喷着浓稠的赤色汁水试图覆盖他们,并且不断地从登陆舱上涌下来,密密麻麻,源源不绝——他们这种对东方天生的恐惧真是对极了。事实上,每当挤早晨的北京地铁时,我也这么恐惧着。
我把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低下头躲避着人群,攥着那张票,心里充满了焦虑。那张票是如此的豪华,豪华得就像婚礼邀请函似的……我在想什么!打住!好吧,它并没有什么长长的剧情介绍,也没有一般话剧单上都会有的节目单流程,更没有一些电影票上必然有的各种华丽的广告简介——它可以说什么都没有!
但它真美,美得就像一张艺术品似的。
整张纸面都是沉默的黑色,却给人以华丽到极点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触,把它正面反面翻来覆去地看,在《河神》两个大字之外,唯一的文字介绍就是剧院地点和开演时间,翻到最后,巨大的黑色剧照一样的图片覆盖了整个画面,那是一个人,在黑暗舞台中心的光点里,芭蕾般的模样向后仰着,长长的头发……分不清男女。
剧照的下面大概是一些演出工作人员的名字,全是小字,只有那个惊心动魄的人下面写着“裴世俊”三个字。
地铁里的人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突然之间,我只觉得更焦虑了。哦,他们租得起大剧院那么豪华的地方么?我从没有去过剧院,会不会显得很土包子?需要关掉手机吗?和电影首映式是一样的吗?会有哪些人去呢?这个姓裴的主演又是谁,棒子吗……
“喂?”我的手机猝不及防地响起来了。
电话那端仿佛射过来了一些太阳光,率先听到的就是笑声。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到他轻轻地问:“在哪儿呢?”
“我……我在地铁上。”
“好啊。”豹豹在那头笑着说,“到哪一站啦?”
“还有一站。”
“好啊。”我仿佛能看见他就在我对面眨了眨眼睛,“你要吃什么?”
“……啊?”
“有三鲜面牛肉面鸡丝面粉丝面……你要吃哪种?”他一边笑一边说,“我帮你先叫着……这一家很好吃的。”
“……呃,随意……”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更加杂乱了。
“帮你叫兰州拉面算了……这个年代真正的左派都在卖兰州拉面!”
“哈哈……”我僵硬地笑着,在地铁汹涌的气流里站了起来:“到站了。”
其实我真是相当怕坐地铁……我怕黑。不,也不能这么说,准确来讲,我怕坐所有的交通工具,尤其是这种封闭在最地底层的东西。就在它不断行驶的时候,我总觉得车上那些脸色漠然的人都会突然长出獠牙,而这个巨大的铁皮盒子会驶向地狱,或者突然撞上什么东西,整个地铁铁道都会像电影里那样爆炸出汹涌的火花。
这种害怕我还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唯独有一次,大概是我脸色实在太差了,在百合子的逼问下,我不得不说:“我只是不喜欢这种一群人坐在封闭的铁皮盒子里的感觉……”而她则大惊小怪地捂着胸口说:“哦,天哪,你真是受,居然还有禁闭恐惧症,快把这小脸儿揉揉,都吓紫了。”
从此以后,我无比愤怒,再也不和任何人说我害怕乘坐交通工具的事儿了。
出站以后,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所有人都涌向该去的建筑物里——我顿时就觉得心情好了很多。慢慢平复着焦虑往马路对面走去,冷不防一个声音大喊道:“林可!”
我心情剧震,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对面。那里只有一个被阳光覆盖的少年的影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哦,幸亏现在是绿灯,否则我站在斑马线中央非得被撞死不可——我分裂而混乱地思考着,不,绝不可能,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我兄弟不是早就挂了么?
当然,三秒钟以后我就醒悟过来了。豹豹一手提着一碗面,微笑着冲我大声喊:“喂——快过来啊。”
我冲到他面前去,白t恤的少年一边笑一边把那碗面递给我:“你怎么站在路中央不动啊……是不是因为我太帅所以看傻了?”
我猛地发现其实他个子挺高,比我高半个头了。
我记得百合子在那篇作者大会的repo博文里这么形容豹豹;
【我本来很不喜欢“大男孩”这个形容词,太矫情了。可是,如果非要用在某个人身上的话,就只能是宝宝同学了。】
这是她一贯的为了塑造温柔形象的托辞而已,实际上,她在背地里和我说的可尖酸刻薄了:“大男孩?哦,这个词究竟是谁发明的,老娘真想掐死他。就活像我以前校报里那些卖弄风骚的小女记者们,打着写校园明星人物专栏的名义去找某个校草,吃了喝了做了以后整出一篇《花季雨季》一样的恶心东西——八十年代以前这种事就该灭亡了!大男孩,听起来就像一个智障儿童长到有三十多岁那么大块头,只会对着你傻笑的那种。”
但迅速地,她的话锋一转,感叹道:“宝宝真是好萌啊,穿一身白的,白t恤,白球鞋,白短裤,背一个双肩的运动包……我都能脑补出他用食指来转篮球的样子了。他就好像我十五岁爱过的那个男孩,唉,岁月啊,真***惆怅。”
“那个一身白的不是你十六岁爱过的少年吗?”我插嘴道,“你十四岁爱过一个这样的,十五岁爱过一个这样的,十六岁十七岁都……你到底爱过几个少年啊?”
“你管不着,”她翻了个白眼,“姐姐爱过那么多人,记得过来吗?我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身白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真是很佩服百合子,她能随时随地把那些她曾爱过的人挂在嘴边,恬不知耻地说“我已经忘记他们的名字了”,但是在遇到电视上某些明星或者动画里某些人物时,她又会热烈地跳起来,指着那些家伙说:“我好喜欢他,他好像我xx岁爱过的那个少年……”
起码她是很有勇气的对不对?起码我就不敢承认,豹豹很像谁……
他今天就穿着百合子形容过的那一身白,继续对着我微笑:“怎么了啊?真的看傻了?”
我当然不能说是因为你突然喊我的真名把我吓了一跳……“啊哈哈,”我打着哈哈说,“这面看起来蛮不错的啊……”
“当然!我们学校门口这家最好了……坐下来吧。”他指着路边的椅子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们武汉人蛮喜欢站在路边吃的……不过北京没有做热干面做得很好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感到很惊讶——最开始我想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武汉人喜欢站着吃早餐,瞬间以后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
“小时候去过武汉啊,”他不经意地说,“那时候才多大?蔡林记都没关门的样子……老通城四季美啊好多好多……印象最深的是热干面真好吃,吃过一次以后就再也不肯吃北京做的热干面了;还有一点就是很多人喜欢早上端着站在路边吃……我感觉热干面真是非得端在路边吃不可。”
我也不由得笑起来了:“是啊……主要是那个氛围嘛。”
我忽然发现他的皮肤在阳光下是透明的。其实这个词就字面意义上看起来很可怕,修饰一下就是“晶莹剔透”,可是它看起来形容钻石什么的更合适。至今来说,没有什么完整的词能够形容这种感觉,淡淡的粉色,皮肤自然的颜色,在阳光下看起来能和阳光融为一体。
“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那样盯着他看,这感觉太奇怪了;我扭头看着过往的行人,一边吃面一边问道:“话说这么早出来到底是干嘛……不是晚上八点的演出么……”
“啊?”他骤然变色,“晚上八点!我以为是早上八点……”
“……”我的表情,看我的表情——“=口=!!!”
“啊,骗你的。”他突然笑眯眯地说,“我当然知道是晚上八点啊。”
“……”
“出来玩嘛,”他看上去特灿烂地笑着说,“反正晚上要一起吃饭啊一起看话剧,不如我们白天直接出来玩一天吧!反正今天没什么事儿……再说都玩了一周的电脑了,怎么着也该透透气吧?”
我暗自思忖道,你对着电脑一周皮肤依旧如此闪瞎狗眼,我对着电脑一周只剩下憔悴了……上帝真是不公平啊不公平啊!
“走吧走吧,”他突然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说,“咱们找找乐子!”
“去哪儿啊……”我匆匆跟着他的脚步。
“游乐场游乐场!”他冲到路边,变魔术般地拖出了一辆双人踏板的自行车,瞬间跳了上去,指着后座对我眨眨眼:“走吧走吧!快上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