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流霄几人在剑池山脚等了他整整十日,不见他的踪影,仍不肯离开。
翌日,骤雨初停,便亲自上山去寻,谁料暴雨引了泥石滑坡,淹没了山路,只有在枯树参天的树林里,一点点的找。
雪霜初融,愈往山上走,愈是寒冷彻骨。污浊的泥泞漫涨没至半膝,碎小锋利的石屑划破了衣摆,双脚似浸在冰窖之中,每一步都像是沼泽般深深下陷。
污泥雪水沾湿了素蓝长衫,邵鸿就跟在流霄身后,看到他背后被嶙峋繁杂的枝条划出一道道血口,而他却浑然不觉。
“庄主...庄主,您找了一整天了,先下山歇歇吧,我带人寻二庄主就行了...”
流霄一顿,淡淡摇首道:“不。”
“可是....”
流霄回过头,面容苍白而疲惫,隐隐的血丝麻麻布在眼中,眼神却依然坚定。他目光望着山顶,眸光忽飘然清幽,似是喃喃自语。
“流云在等我...”
邵鸿摇首,轻轻叹口气,默默跟在后面。
越近山顶,流霄的心便越沉一分。树林里除了雨点落下的声音,死寂的不似人间。
耳旁忽听到逝辰难抑激动的声音:“那个山洞有烟!”
流霄心中倏的腾一起丝希冀,蹒跚抢步过去,不曾发觉手心紧张的微微颤抖。
洞中漆黑,却透着一丝温暖,深处闪着点点零星火光,点亮了众人灰暗的心。
“流云!你在么?!”流霄踏着坷坷绊绊的石壁,一路狂奔,顾不得手掌在潮湿坚硬的岩壁上擦出了条条血口,心中巨大的希望和急切的思念盖过了一切。
“流云你在么”
“流云你在么”
“流云....”
然而等待他的,只有一遍又一遍的回声,凄厉的飘零在森冷的洞穴内。
空荡荡的,如同空白的心,什么都空了,什么也没有....
心中巨大的落差扼住了他的咽喉,良久,流霄才找回他的声音。
“流云不在这里,继续找...”
然而再次展现在中人眼前的,则是苍茫滚滚的剑池飞湍瀑布,倒悬倾注,若奔马直入深渊,波浪翻滚,惊涛怒吼,两道刀劈斧削般的绝壁傲然对屹,而本该连接两崖的木桥竟不翼而飞!只剩两根木桩孤零零的杵在悬崖边上,一端的半截绳索在狂风瀑水中颤然抖动。
几人心中蓦的一凛,一股骤然的恐惧渐渐蔓延至全身。
“怎么会这样?二庄主不会...”邵鸿呆呆愣在那里,半晌回不过神。
潋寒眼眸倏的殷红,二话不说,循这崖边狂奔而下。
逝辰立在那里,眼眸微垂,原本温和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流霄屏息,缓缓,一步一步朝崖边走去。耳旁,眼前,闪过无数零星片段...
他似乎看到他,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在满是鄙夷的正厅里上侃侃而谈,仍会回过头来,给自己一个微笑。
他似乎看到他,在宁静而安详的夜晚,抱着醉酒后的自己,宠溺而又无可奈何的微笑。
他似乎看到他,俊美的脸带着淡淡的□,那样温柔的夜晚,他说,我爱你。
流霄轻动喉结,缓缓,在崖边蹲下,抬手,修长的指尖布满了细小的裂口,颤抖着拂过那一地的血,那鲜明的暗红,如一根倒刺插在心上,刺目的痛。
他听见他说,“他一直都会在我心里,谁都无法代替!”
他听见他说,“若果他不要我,就一直缠着他,缠到老。不知道,他明不明白?”
流云...
这不是你的血对不对?
你在哪里?
怎么还这么调皮,捉迷藏是小孩子玩的把戏,你快出来,好不好?
你说过马上就回来的....
流云....
你说过会缠我到老的...
你说过的。
流霄缓缓起身,望着深不见底的悬崖,眼眶灼烫。一瞬间,流霄的双眼一片血红,像是哭过了许久。然而脸上干干的,除了疲倦,什么也没有。
他张了张嘴,流泄出一声哽咽,又闭上,将眼中几欲滚滚涌出的东西,吞进心里。
你说会缠着我到老。
可我还没有老,牙齿还没有落,头发还没有白,但我却把你...弄丢了...
不知站了多久,流霄忽听到逝辰淡淡开口道:“流云不会死的...”
流霄一愣,回过头,看见他脸上又是一贯温文笑意,只是,那样的笃定。
“他一定在世上某个角落,我要去找他....”
他笑着说,然后转身离开。
下山的小路出奇的笔直,一瞬间仿如劈向了天的尽头。他的背影依然挺直,却竟出奇的削瘦。他慢慢走着,每一步都依然很稳,却又似走在缥缈虚幻的轻云中,仿佛只剩下了孤寂的一道影。
不久之后,便传出祁门门主离家云游四海的消息,除了偶尔的书信之外,流霄几乎不曾见到他,等到再见之时,谁料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再说洛城的另一豪门,慕容世家。大公子慕容翎竟也长久的不见踪影,虽然慕容家并未明言慕容公子是否失踪,但曾经如日中天的慕容世家现今早已风光不在,却也是不争的事实。鲜少有人知道,其庞大的基业有近一半已为玄敬所掌控,而剩下的一半,也因二小姐慕容清终不能与其兄相比的经商才能,渐渐被玄敬所吞噬。
与之相对,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寒烟缥缈楼』却在一点一点成长,势力早已不容小觑。只是据说,其手下经常在剑池一带活动,而听说其最初只为寻找一个人。
武林之首御风山庄,依然因为有流霄庄主而屹立不倒。人们总会因为流霄稳重淡定的外表,忽视了他真实的年龄。二十出头本应恣意妄为的年纪,却因一个重似一个的担子,湮没了风华,徒添沧桑。其间的辛酸,又有谁知?
无双堡主卓越然,因剑池与云曦阁主一战名声大噪,一时间,其威望渐渐直逼御风山庄。
云消雨霁,彩彻区明。渐渐转暖的天气,昭示着深冬终于过去。最后一丝残雪飘然零落,玉树始抽枝,东风笑拂人面,雪梅尚未全落,粉桃却已悄然绽开。
玄煜回到玄耀之时,却是这个时候。看着街道上喜气洋洋的行人,他却一阵黯然。
不想好不容易回到宫中,却惊闻翊帝病重的噩耗!
回到宫中已两月有余,庙堂之中因为翊帝的病情和太子愈见阴晴不定的脾气,异常的压抑。御医私下早已有数,翊帝这长年日积月累的病,一旦病发,再也拖不久了,最多不过半年,这天下便要易主了。
朝堂上,太子党和敬王一派的斗争已然趋于白热化。玄煜对敬王越是恨极,面上却越是叔侄情深的样子。倒是玄敬一反与之争锋相对的常态,越见讳莫如深,不知到底有何底牌竟让他如此胜券在握。
当初,玄煜一回宫便立即下令无限期搜寻御流云的下落,结果仍是石沉大海。在外人看来,南巡归来的太子殿下,除了脾气更阴沉、性情更让人捉摸不透之外,与从前无甚两样。
只要他自己知晓,在平和依旧的表象之下,他是如何在焦急等待、希望、破灭、失望,直至绝望的日子中度过的。
每到夜晚,他甚至不敢闭上眼,因为一入睡,就会梦到流云坠入深渊,再也回不来....
可是到了后来,他却最盼望这个时刻,因为只有在梦里,他才能看见他,即使是他的背影....
然而,一段时间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奢侈的时候。父皇的病重、朝堂的争斗、江湖的跌宕、堆积成山的奏折....已经让他忙的焦头烂额,甚至连想他的时间都没有。
光阴似箭,本是不停踪。
就在这样日复一日挣扎与苦闷之中,他早已变得麻木。当疲倦已成为习惯的时候,早已不成其为疲倦了。有时候,他甚至很羡慕可以任心任意的潋寒。
自南巡之日,涵王就未曾回宫。曾有心腹劝谏玄煜,怕再放任涵王迟早会生出祸端。对此,太子殿下只有三个字:随便他。
而然,他终究什么也做不了,他不仅仅是他自己,他还即将成为这个国家的王。
相较这些复杂的政治,人们却更热衷于一些无聊的小道消息,比如慕容二小姐与御风山庄的再次频繁交往意味着什么,再比如,名动天下的云曦阁主再次失踪的消息。
有人说,他已葬身剑池落茫崖之下;有人说,他是遇上世外高人,躲入深山修炼至高武功;有人说,他无意中得到仙山宝图,漂洋过海寻找宝藏;还有人说,他携了绝世美人隐居深林,逍遥快活....
然而,热情总会退却,关于云曦阁主的种种早已成为了一个传奇,而所谓传奇,就是只存在过去的。
匆匆,半年一晃而过,就在年秋,翊帝也终于驾崩。
十日后,玄煜登基,年号景祐。守孝期一过,便雷厉风行大婚,皇后亦是朝中重臣之女。巩固势力之意不言而喻。
然而,鲜少有人知道,煜帝大婚不久后,曾带着少数暗卫,来到剑池落茫崖。只知自那以后,煜帝忽然性情大变,非但一改削弱敬王之态,反倒渐渐重用,甚至将声望至高的凌丞相渐弃于疏远之地。
很多年之后,玄煜每每想起当日,实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那个时候,时局稍稍稳定,玄煜实在忍耐不住又回到那个夜夜纠缠梦魇的地方。
狂风呼啸依旧,飞瀑激流仍在,不一样是那座已经消失的吊桥,只剩两根孤零零的木桩杵在崖边上,被截断的半根绳索飘然在风中。
还有,他的身边,他已不在。
暗卫早已遣远了。
玄煜一身玄黑绣金龙袍,立在崖上,目光苍然地望着云雾缭绕的无尽深渊。
谁料到,上天却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当他回过头来,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出现在他的眼前——玄敬。
他还带来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男子,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的。
他跟自己有着几乎同样一张脸!
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玄敬的底牌,而自己,实在愚蠢得可笑。
已经不记得又同玄敬说了什么。只是,在面对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之时,他前所未有的从容和淡定。
兜兜转转这么久,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还不如,那时就在一起,说不定还能一起转世。
玄煜笑了笑。
霎那间,那时的话又回响在耳旁...
“...就想着,岂能就这样死在这里?呵呵....还有很多事都没做完,还没有斗过玄敬,还没有登基为帝扬我大玄王朝,还没有...还没有得到你...呵呵....这样便死,太过不甘...”
是啊,只是有点不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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