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算不如天算,淮源的连年旱情未改变不说,这年春天,竟又遇上了地震。
江月勤其实是个很踏实的人,但是他的官职毕竟不够高。于是,独孤奕接着把左正也送到了淮源。
跟左正同去的,还有一批专业研究地震的人员。
有官也有民,都是独孤奕临时全国拨调的。
虽不曾亲自去过,但是我记得那一年的地震造成的震撼,我在电视里关注过好久,灾民的无助和惶恐,甚至身心受到创伤。我还记得为了安抚灾民,国家采取的各种措施。
所以虽有两名朝中大员在那里,独孤奕依然寝食难安,每天等着消息。
我忽然想,如果这个时候有独孤青和于楚在,独孤奕完全可以亲自走一遭。
不知道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可否冒出来过。
独孤青和于楚,几乎不在我们的生活中了。
其实独孤青一直惦记着我,我们也一直有着各种联络,尽管这个时候,这种联系已经与感情没有了任何关系。
地震后的一天,我收到了独孤青的密函。
第三天,独孤奕收到了左正的奏折,可是他打开后却沉默了良久。
左正请示说:正是天干之际,恐怕瘟疫蔓延,灾民安置妥当之后,怕是要焚城了。
听了“焚城”这个词,我打了个寒战。
把小皇子递给奶娘,他们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玉儿,你有什么看法?”独孤奕问我。
我知道自己刚刚反应过于强烈了,忙道:“皇上,左大人既如此提,必是有他的道理。我刚才……只是被吓到了。”
“嗯。”独孤奕闷闷的应道,“这次灾情严重,整个淮源城都不能幸免,其他都是小事,灾民一定要妥善救助和安置。朕给他的那些人,他可得给朕好好利用。”
独孤奕连夜批了奏折发出去,竟然一宿没睡着。
我躺在旁边听他呼吸不安,竟不知如何安慰他几句。
后来他以为我睡着了,便又瞧瞧起身披了衣服,他坐在灯下看书,一看便是一宿。
我听着他的呼吸从桌边传来,摸着身边逐渐凉透的床,也没了睡意。
但事情并没有顺利发展下来,在独孤奕急切的等着结果的时候,第二天,他又收到了江月勤的奏折。
独孤奕一字一字念,我在旁边剥着栗子,偶尔塞他嘴里一个。
江月勤的奏折非常详细,也非常客观。
从左正到了淮源,到救治地震中受灾的百姓,再到他们召开的几次研究会议,各人的观点,甚至后来逐渐所起的纷争,都一一有录。
分歧的原因在于,因为受灾太过严重,朝廷下发的医药治理和赈灾粮食等根本不够。
有人建议由朝廷出面,向其他州省求助,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也有人建议焚城以保万一,说朝廷出的力已经不小,不能太招摇以致天下动荡。
江月勤是地方官出生,自然支持第一个方案,所以便在此事上和左正有了分歧,这才又另修一书送回京城。
独孤奕念完什么话都没说,我的手停在空中,屋子里连空气都不流动了。
独孤奕连夜召集了各部大员紧急安排,由淮源周边各省凑足了一批医药粮草送了去,第二日上朝又征了一批,并传旨左正妥善处理焚城事宜,不得引起任何民愤,处理好灾后重建等事,下朝回来才终于平静了一些。
可不过五天,江月勤的上书便又到了。
他说第二批粮食送到的时候,左正的焚城令已经下达。城中未能救出的百姓,甚至一些重伤人员都没能逃过一劫。
旱是第一灾,震是第二灾,焚是第三灾。
官兵撤退,民怨四起。
我从没见过独孤奕发这么大脾气,一桌饭菜被他全部掀翻在地。
左正是被收押回京的,江月勤依然留在淮源处理后事。
独孤奕甚至没有给左正分辨的机会,人还没有回朝家已经被抄了。左正小心翼翼半辈子守在他左右,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独孤奕当时的决断,让我不由得想起他狠狠掐着我脖子的刹那。
我不知道那时候他有没有犹豫过,但是处理左正,他一点没有手软,左正回京便被抄斩了,他甚至不允许任何人给他送行。
因为他一个人,淮源城死伤上万的百姓,或者,他的确死有余辜。
江月勤一步步改善着淮源城,但是独孤奕的心情一直很糟糕。
杀了左正,他心里还是很难受的。
许多朝廷的大员都开始蠢蠢欲动,没有谁真正关心他心情如何,只想方设法想填补那个位置,甚至都有人送礼送到我的尚书府了。
他心情不好,我的责任就大了,我得想方设法让他重新站起来。
这就是我,和那些官员最大的区别。
我摸索着一勺一勺喂他喝粥,其他满屋站着的太监宫女们,连声呼吸都听不到。
吃过饭,我艰难的打发他洗澡,亲自给他一点点擦干头发。
如果他一直心情不好下去,这些宫女太监的估计也该辞职了,这时候他完全不肯怜惜我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光洗澡就洗了两个时辰。
他抱着我上床,像往常一样安静下来,我重新变成一个抱枕。
这种日子,真是够了。
我手指在他背后爬爬爬,一路爬到他肩头钻进脖子里,低声道:“皇上,左大人不冤枉,您不能这么下去了。”
独孤奕的下巴来回蹭着我的手指,声音涩涩的道:“朕知道,都过去了。”
我不知道当初赶独孤青和于楚走时,他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玉儿,朕虽然宠他,却不能放任他犯下这等错误,朕不杀他,就无法面对淮源城死去的千百万百姓。”
我的手指在他唇上轻轻捋过,他的唇很干涩,全是死皮。
我说:“你是个好皇帝,左大人即使泉下有知,也只会羞愧。”
独孤奕呼口气,胳膊从我腰里绕了半圈,紧紧搂住:“时辰不早了,睡吧。”
“嗯。”
……
“玉儿……”
“嗯?”我含含糊糊应一声。
“对于丞相的人选,你怎么看?”他似乎还是睡不着。
我打个哈欠,揉揉眼睛:“皇上,你怎么想起问我的意见了?你知道好多人都给我送礼,巴不得我说句话呢,你这不是给他们制造机会呢吗?”
独孤奕低笑,道:“那你就给他们一次机会吧,说说看。”
他的手伸到了我脸上,我在他手心里蹭了蹭,道:“其实,我觉得江月勤还不错,挺有担当的,是个心怀百姓的人。”
独孤奕沉默了很久,我几乎以为他睡着了,却忽然感觉到嘴唇被热热的含住。
江月勤是唯一一个从不给我好脸色的人,我果然越来越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