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姑娘这样想吗?”
闲庭落花一地,代朝云笑得云淡风轻:“我这样想,但想必您,不是这样想。”
对面戴着面罩的男子独坐饮茶,花树下是峭拔的身影,柔软的落英翩翩飞落肩头怀里,却仿佛覆冰载霜,透着淡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意:“代姑娘知道我怎么想?”
代朝云叩首道:“第一剑在上,朝云不敢妄自揣度。”
男子清浅一笑,刹那如冷剑出鞘:“代姑娘何必装腔作势。我当年报仇杀的是官家人,只要被发现上了战场,随时会被报仇的暗矢杀死,代姑娘知道?”
代朝云头伏得更低,饶是她自幼被祖父带着里里外外,毕竟年纪还小,在真正手染鲜血的人不敛杀气后仍然觉得有些不自在:“知道,我不仅会打点嘱咐周将军,还会将您托付给晋王殿下,护您周全。”
长久的沉默。
一庭静谧,只有落花的声音,轻悄得像大雁的羽毛拂过边塞沙山。
那边终于开口,还剑回鞘的淡淡:“你之前的条件还是查清那个窥探代家的人是哪方的。”
代朝云立即答道:“不查了,我自能猜出来。给您的条件不变,但现在,我只要代清曜的命。”
代朝云起身,面上是从容自信的笑意:“相信对于第一剑来说,这条命,要起来很容易。”
一声嗤笑:“当然。”
话音落,代府鼓声四起。
合府习以为常,大楚每丢失一城一池,消息报到,老爷子都要下令击鼓以悲祖。
悲祖,代子霁……霍明玦。
城池大楚年年丢来丢去,这是寻常事了,代朝云笑意如常,翩翩而退。
花树下盘腿抱剑的身影,却真真切切地僵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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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代府合府上下几乎都知道了代家归来的那个姑娘,酒量很大。
……
不对,准确说来,是代姑娘和她的镖队一行,酒量都很大。
至于代老爷子明明将宴席设得盛大而私密,代家上上下下是如何知道的,则全是多亏了那嘹亮而不成曲调,近似狼哭鬼嚎的歌声。
“魏巍何巍巍,我土不可侵……”
“修戈…兴王师……驱骢别故里……”
歌声飘忽,如洪水奔突,汹涌而莽撞地占据了院落的每一个角落,整整地飘了大半夜。
“呸!”代鸣琴路过院落,朝院墙啐了一口,恨恨道:“粗鄙之人,唱的什么丧门歌!曲不曲调不调的!”
说完,赶紧捂着耳朵避开了。
再多待片刻,他觉得自己这耳朵就要不保了。
不过幸好,这种感觉持续不了多久。
代鸣琴嘴角流露出一丝狠毒的笑意。
除非霍大将军重生,否则任你有三头六臂,也难在喝醉了的时候,还从中原第一剑手里,夺回命来。
闭嘴吧!死人!
身后歌声还如鬼魅,追着他不散。
“…角响出鞘起!杯中浊酒满……趁醉取功名!”
代未昭挥着剑,站在晚风里,对着舆图指指点点:“这是……瓜州…这是肃州……当年我、我打到了这里,北、廷!就差一点粮草,我就可以赶他们、滚!”
“……此生愿为富家翁!……”
没人理会她,醉酒后躺了一地的尸体,都软软地挂在椅子上。
经过了一夜的清酒的熏染和彻夜的悲愤,只有代未昭一个人还站着手舞足蹈。
“……执戈击凌烟,纵马入胡营……”
声音清旷,回荡在幽深的黑夜里。
代未昭持剑独舞,剑刃颤颤映着月华溶溶,寒芒闪烁。随着劈踢的动作,仿佛盈着塞北动荡的风雪颜色,凌冽生凉。
脑后突然袭来寒意。
代未昭不为所动,一面唱一面歪歪地将剑向前一送,腰向后一折比出铁板桥的动作,唱道:“谈笑万军里,宴宴取首级……”
一只金钱镖从上方飞过,穿过代未昭方才脑袋所在的位置,扎在门板上。
代未昭一无所知地转身,迈着醉步昂首:“千骑奔复突,虎视扫……”
还没唱完,随手将剑向下一拍,身子也蹲了下去,只是甫一蹲下去,又仿佛醉了被绊到似的,步伐不稳地向左侧一歪。
继续悠悠地唱下去:“寇敌……”
暗夜里两只三角镖分别从头顶和右侧淬着幽蓝划过,叮的一声钉在石砖的墙上。
“百步飞沙地,十里余断戟,西北有……”
西北有什么来着?
身后一凉,代未昭却混不在乎,慢慢凝神思考起来。
凉意越来越近。
颜朔雪蹲在墙上,扶了扶脸上的面具,瞪大眼睛聚精会神注视着那六柄匕首,一柄向着人头的方向,一柄直刺背心,加上扔向四肢的四柄联合成人形,向代未昭飞去。
管你是有意卖弄功夫还是巧合,这天罗地网,不怕你不死!
代未昭眼睛一亮,终于想起来了,缓缓唱道:“……西北有神州,扬鞭为君赢!”
这分明是雄壮的歌词,却被她不成调地阴恻恻唱出来丧歌的哭腔,悲慨清凄的声音飘飘荡荡,堪称渗人。
随着歌声,顺手将剑一抹,一边唱一边小步按着拍子转过身来,手中剑随之轮转得银华烂漫。
随着剑飞旋,叮叮当当六声,仿佛什么小飞蛾扑向火光又在瞬息之间被湮灭于无垠的夜色。
这不可能!
颜朔雪神色未变,心里却已是波澜起伏。
他自幼习武,因此看得分明。
挡掉这匕首似乎容易,却要在早早察觉了的情况下做准备。
而眼下院子里这个女人,却是按着拍子在转身那一瞬间将所有匕首尽数打落。
晚一刻都不行。
这需要在他扔出匕首那一瞬间就觉察到了,并且有惊人的计算能力,才会有这样漫不经心的巧合。
这个女人简直……
既然在扔出匕首时就被察觉了,颜朔雪自觉也没什么好藏的了,翻身跳下墙头。
直面代未昭冷冷道:“对不住了。去塞北征战是在下此生夙愿,有人说如是能杀了阁下,便能保在下在塞北太太平平地争杀。”
颜朔雪抽出剑来,端详着自己手中剑,嗓音浅淡:“但是看来,你还不是很好杀呢……无所谓了!”
话音落,整个身体仿佛化作离弓箭,躬身一弹而起,向代未昭冲去。
代未昭醉眼惺忪间,只见一道黑影闪了过来,直逼眼皮底下。
连连退了几步想要闪躲,却闪躲不及,惶惶地道发出醉声:“……别!”
小剑捎带寒光,直直刺来。
代未昭忙忙举臂要挡,可铁器锋利,怎么可能挡得住?
刺啦一声,袖子硬是被撕下来一半。
代未昭踉跄着抬了抬剑。
颜朔雪眉头一皱。
这剑看似递出得茫茫然,仿佛酒后无力,却是直指他要害而来。
颜朔雪一手将手中小剑下移,按在代未昭的剑上,止住她继续刺来,一手握拳,伸出食指和中指点向代未昭的脖颈,冷冷笑道:“自古没有醉鬼还能打胜仗的,你……”
手下发出铁器摩擦的声音,颜朔雪愕然。
然而还来不及反应,便觉得小剑下的力道陡然加重,是满手青筋也无法制衡的力量。
接着抬头,便见代未昭醉意朦胧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模糊的,得意显摆的笑意。
夜风清冷,掀得袍摆乱飞,几乎不过是一个闪念间,颜朔雪猛地发现自己的小剑被轻松挑开,而本人被卸了力摁在墙上。
对面的女子白裙素妆,低头俯首看向他。
几络青丝乱乱,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倨傲笑意:“没有醉鬼打胜仗的?霍大将军乘醉夺下贺兰山,你不知道吗?”
鸦青的睫毛下秾丽的凤眼中波光流转,眼底竟是一片清明:“再说,谁告诉你,我,竟然会喝醉的?”
颜朔雪冷冷看了她一眼:“装醉而袭,算什么本事?”
代未昭哈哈大笑:“你自己麻痹大意,有什么本事?”
说着收剑回身,毫不顾忌颜朔雪会偷袭,退了几步:“在颜家偷学了几招,就敢来我这里班门弄斧了?”
颜朔雪愣了愣。
代未昭道:“方才向我冲来的那个百身何赎,应是剑含怒气行大道,剑身端平坦坦荡荡,你为何却偏锋而来?”
“接着扼腕不是颜家招式,你想必到底是殷门中人?还有方才刺来那柄小剑,畏畏缩缩,偏隐带颜家妙法莲华的底子。”
他不过使了区区三招,出身来路却叫代未昭一眼辨了个十足。
颜朔雪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颜家自被灭门已是没落,再听人一声声报上颜家的招式,竟恍如隔世,自觉眼睛一点点泛上酸来。
代未昭呵地一笑:“多宝塔碑,端方分明,岂是你这无缘无故行刺的人学得来的?”
“只是……”
代未昭狐疑地看过去:“最后我抬手你闪避,行的是颜勤礼碑里那招德彰素里,虽然只画了个三成,剩下七分都是殷门下三滥的路子,但颜勤礼碑说好了是颜家不传之秘,除我知外人不知,你这厮竟……”
话还没说完,代未昭突然感觉自己的裙摆被人拽住了。
低头再看,颜朔雪已深深叩下头去,拜道:“颜朔雪,拜见师叔!”